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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2 / 2)

梁佩秋听懂了王瑜的意思,可他并不认为有了什么功劳,安十九就会忌惮他,他只会用更狠的方式打压他, 像是曾经对待柳哥一样,胁迫他,欺辱他,糟蹋他。

他用一条腿换来了柳哥的春夏碗,却让安十九颜面尽失,安十九一定会对他动手,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很快这一天就来了。

出事的时候,龙窑里的火还没熄灭,梁佩秋正通过留下的窑孔观察火焰颜色,决定是否投柴进窑。每隔一段时间,他还得用铁钎勾出事先放在窑里的圆瓷片(叫火照),看其变软的程度判断窑温。

后世有了温度计,可以精算出每一种瓷最极致美感的温度,譬如青花烧1280度,釉里红1325度,只当下的朝代没有温度测量一说,从常温烧到一千多度已经很难了,还要定格在那上下几度的范围内,更是难上加难。

梁佩秋观察很久,决定先不加柴,这一整夜他要时时刻刻盯着窑火。按照常规,等窑熄火后,他就可以去睡觉,再让窑冷却一天,收沙帽进场。只还没等到他休息,外头就闹了开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梁佩秋有点犯瞌睡,被猛的一惊,整个人弹坐而起。他一边披上厚袄,一边抄起拐杖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来通传的是个初到窑厂当学徒、专门给人打下手的小工,因着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近些天来一直跟安十九不对付,湖田窑内人心惶惶,加之安庆窑的伙食比湖田窑多半个馒头,他就果断弃暗投明来了这里。原还想劝在湖田窑当长工的叔伯也一起跳槽,谁料短短几天的功夫,湖田窑就出事了!

官兵夜围湖田窑,徐忠下了大狱。

坊间传闻,举报徐忠的人正是死对头——王瑜。

细细想来,其实那天王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值得深思的,他说他不会和夏瑛一个死法,说苟且偷生虽难,但至少活着,活着才有徐徐图之的可能。

每一句话,仿佛都在为这一天的忍辱偷生做铺垫。

小工说:“没想到咱大东家也……唉!”

他这一声叹,叹得梁佩秋心灰意冷。梁佩秋急奔至王瑜书房求证,王瑜似早就料到,早早驱散了左右,留他一人说话。

四六原来在瑶里是个打更的,后来到了安庆窑,由他叔叔领着入门,学习窑务,主理账房事务。叔叔年迈回乡后,四六就替了叔叔,接管安庆窑的账房。四六去世后,老伙计求到跟前,想为自己不中用的小儿子谋个前程,加之王瑜对四六的死心怀愧疚,就应承了下来,不想这家伙竟是个光吃不吐的貔貅,肚子里装个无底洞,想尽办法从账房里捞钱。

短短半年,安庆窑竟亏空数万。

深究下去,竟与梁佩秋也脱不了干系。当初徐稚柳离世,他几乎放弃生的本能,一蹶不振,王瑜肩负着窑厂、坯坊和外头行当的所有事务,还为他担惊受怕,大病了一场,哪还顾得上每月审账?再者账房里都是跟随他十数年的老伙计,王瑜料定不能出岔子,谁知那蛀虫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把他的人一个个都套牢了,联起手来欺上瞒下。

等到他发现,已经晚了。

安庆窑不仅被吃出一个大窟窿,还牵涉到偷逃瓷税的大罪!王瑜当然一无所知,可他作为堂堂家主,能凭“我不知道”几个字就撇清嫌疑吗?更何况账房现如今都是一丘之貉,闹到官衙大堂上,为求自保什么谎不能撒?他一定会被推出去,到那时不止他,很可能安庆窑都要跟着一起完蛋。

于是,在安十九拿着罪证找上他时,王瑜被迫低头了。那一晚在江水楼,安十九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抚着玉扳指对他说:“我呢,也不想为难你,你替我办件事,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瑜心知不妙,提心吊胆地拎起衣摆,移步上前。安十九压低声音道:“自徐稚柳死后,徐忠那老家伙就失了神智,见天的跟我闹,偏底下人手脚干净,让我抓不到一点把柄。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个数年不打理窑务的废物,竟然能在徐稚柳死后,还把湖田窑箍得跟铁桶一样。细想想,应不是他的功劳,该是那死掉的徐稚柳给我留下的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你说说,要怎么做才能封住徐忠的嘴,让湖田窑给我安生起来?”

到底是在景德镇经营数十年又极为有民望的民窑大户,安十九权衡四下,实在不便明面上对湖田窑做什么,只也忍受不了徐忠三天两头闹事,想给他来个果断。

这些天来,他在景德镇可以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瞅谁不顺眼了,几天后这人的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河道、陋巷,荒野,亦或城门楼下当街示众。其恶行当真令人发指,只谁敢真的冲到他面前指责?老百姓关上门也只敢戏说“狐狸大王”而已。

偏生“狐狸大王”算话本子里的人物,落不到实处,任凭外头议论纷纷,满城风雨,安十九也无处下手,只能以肃清治安等缘由,随便抓一些聚众的百姓泄愤示威。这么一来,时间长了,难免民怨沸腾,也不知是谁捅到江西巡抚耳中去,巡抚就召见安十九,提醒他注意言行,毕竟皇帝万寿,正是听取民意的关键时候,万一皇帝一个兴致上来,要接见江西坯户民窑们代表,他就不怕那些刁民告御状吗?即便没有这样的机会,谁又能确保不会有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到江西来?

巡抚总是听到些风声,才会和安十九这么说,倘若真出了事,也要怪他御下不力。总而言之,安十九这一次受召非常不痛快,回来后细想了想,除了徐忠,没人敢同他对着干。

巧的是,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工部下达文件,令他查问安庆窑的瓷税情况。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王瑜当真老糊涂了吗?竟让个毛头小子掏了家底都不知道。安十九本想借机好好整治安庆窑一番,谁知仆从向他进谏,说有个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他一听,当真受用。

于是安十九问王瑜:“听说徐忠和你斗了几十年?你们算是老冤家了,应该很清楚对方的软肋吧?”

王瑜一听,就猜到安十九要做什么。他当然知道徐忠的命门在哪里,以前他就不止一次提醒过徐忠,早晚要坏在这张嘴上。

谁能想到数年后,设计陷害徐忠的竟是自己。

他假意要同徐忠讲和,请他到江水楼喝酒。徐忠不疑有他,酒后直言已经私下联系各大名窑,意欲请万民书上访,抗议安十九草菅人命。不料安十九就在隔壁听个正着,当场给徐忠安了个诬陷朝廷命官的大罪,将他抓获。

现在人下了大狱,谁也不知道里头的春秋。梁佩秋问王瑜结果将会如何,王瑜摇摇头,怕是一死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