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千金〉(1 / 2)
适逢这次在番外篇担任叙述者,首先会感到迷惘的问题,就是该如何调整语气以及称呼。「我」、「人家」、「吾辈」、「在下」——毕竟对于具备数种姿态与姓名,连个性和语气都有区别的「我」来说,「自己的真面目」这种角色,已经失去意义了。
在我开始养成习惯,将个性等特质当成面具做「区别」来用以前,我是以哪种方式讲话、又有什么样的个性呢——尽管我没有忘记,但那个「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究竟能不能算是同一个人?
姆姆姆……真是诡异的问题。
我甚至会觉得,用「在下要开始聊自己的事啰」这种说笑的语气来开场,反而更像我目前的「真面目」。
……呃,好的……虽然我曾迷惘过,但或许这不需要想得太难。
再说,我也已经像这样为话题开了头。
且让我随心所欲地发挥吧。
我想这和各位认识(应该没忘记吧?)的「槙岛沙织」,在口气和对其他人的称呼上多少会有差别,不过请当作我平时心里头总是用这种感觉在说话就可以了,忍忍。
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总觉得紧张起来了呢。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向各位揭露自己故事的机会。
……真不好意思。虽然像我这种块头做出害羞的反应,大概也没有任何人愿意萌。
咳。好了,暖场的话就到这里打住——让我们开始吧。
这是我最讨厌的姊姊的故事,也是过去曾经要好的朋友的故事。
同时,也是关于槙岛沙织和沙织·巴吉纳的一段故事。
在开始回想过去以前,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希望先声明。
四年前——在我认识小桐桐氏的三年前。
当时我的身高是一五九·八公分。
胸部D罩杯。发型和现在一样是轻柔长发。
十二岁的槙岛沙织以小学生而言发育不错,然而也不会长得太魁梧——是个具备匀称身材的美少女。呵呵,很厉害吧?
只不过,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羡慕的烦恼,几乎连我都想诅咒自己——当时自我意识过剩的我,已经开始对本身发育之良好、以及醒目的容貌抱有自卑感。明明只要仔细看身旁,应该就有发育得和我差不多的同学。以往我万分抗拒用抬头挺胸、背脊挺直的姿势走路,每当走路时驼背,就会被父亲或母亲狠狠训斥,因此我记得自己天天都手足无措地想着:「……怎么办才好呢?」
虽然几年后,在身高超过一八〇公分之时,我已经彻底放弃了。
即使如此,直到现在,发现初次见面的人对我露出惊讶神色,我还是会感到受伤。
唔~这么回想起来,京介氏和我初次见面时的反应简直糟透了。一看到我,他就瞠目结舌地张大嘴巴,在我向女仆报上「沙织·巴吉纳」姓名的瞬间,他还喷出饮料猛咳呢……当时我的少女心被深深地挖下了一道伤口。
我才不会淡忘这件事。因为,我属于会记恨的类型。
呃,那个,总之就是……
我块头 非 常 大。
对我来说,这是从小时候就有,而且不得不伴随自己终生的烦恼。
尽管心痛的感觉如今已经麻痹,变得勉强能承受了——然而当时的我,不论在精神和肉体方面都很虚弱。而父亲采取的教育方针——「试着用和姊姊略为不同的方针来培育这家伙吧」,也促使状况恶化,因此十二岁的槙岛沙织,其实是个怕生到近似患有社交恐惧症的千金小姐。
「槙岛小姐相当漂亮呢,身材又好,像个模特儿一样——」
「…………谢谢。」
「这周末要举办茶会,槙岛小姐意下如何呢?」
「……我不方便……因为要学习才艺……」
看见别人的脸我就会紧张,无法好好说话……但如果用书信往来,倒没有问题就是了。
所以我不擅长与人交往,当然也很难交到朋友,在班上则是遭受孤立……
脆弱的心,连带让脆弱的身体生了病。
如此这般地,变得常向学校请假的我,有过一段每天在家里休养与自修的日子。
那件事情发生在某天。
香织姊姊突然来到我的房间。
「——嗨,你很闲吧?来陪姊姊玩。」
这是用来对待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妹妹的口气?态度简直就像每天见面的和睦姊妹不是吗?我心里冒出一股莫名的异样感。
「……姊姊?」
硬是被叫起床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好揉着爱困的眼睛,望向柱钟确认时间。
凌晨四点半。
不具常识也该懂得节制。房门明明有确实锁上,这个人是怎么进来我房间的呢?这项疑问在我看到随风摇曳的窗帘后,便获得解决了。
……与其说获得解决,假如在我眼前的不是这个姊姊,我实在无法相信那幕光景才对——
「……你从阳台进来的?」
「对啦。」
姊姊的答覆,总是直来直往地像男生。「这房间是在三楼喔。」连要这样吐槽她,都会让我觉得不识趣——家姊就是这般不按牌理出牌的象征。
她同时也是个外表亮丽的人。比当时的我略高一些,体型苗条。
姊姊今天的装扮,是黑色的机车骑士服。具时尚感的太阳眼镜,遮着她细长的眼睛。
假如用「我现在」的知心好友来比喻,让我想想看……要是将小桐桐氏的灵魂装到黑猫氏的身体里面,也许会跟当时的姊姊有些类似。
她留着一头深黑色的长长秀发。
手扠胸前,宛如GAINAX的机器人般威风凛凛。
还笑着露出发亮的虎牙。
槙岛香织,就是形象如此的一个人。
特别是她那擅作主张又不讲理,丝毫不肯听别人讲话的部分,我常常觉得和小桐桐氏一模一样。还有会独自冲在前头,将旁人甩下的部分也是……简直像得令人讨厌呢。
我希望小桐桐氏务必将那些毛病改掉。
因为看着别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很难受。
……将话题带回吧。
「咦……嗯?你说要玩……?」
「就是要出门啦。好了,快点去准备。」
香织姊姊「唰」地将棉被掀开,拉住我穿着睡衣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起床。
「等……等等……请你等一下。我还要整理头发和……」
「没那种时间。要是被人发现我闯进来,不就麻烦了?」
完全是绑票犯的说词。
「不要紧。你这样就够可爱了。」
姊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感到脸颊发热。
「……!」
我猛摇头,甩开摆在头顶上的手。
「哎呀——呵呵,你真会害羞。」
「这……这才不算害羞!」
我用力瞪了姊姊。可是,香织姊姊对我严厉的视线似乎不为所动,平静地扬起嘴角说:
「好了,我们走吧。」
「……唉。」
叹气。尽管不清楚状况,就长年的经验法则,我能确信的只有一点:对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拜托你至少让我换件衣服。」
「行啊。你穿那种麻烦复杂的衣服,要动也不方便。」
……这个人打算让我做什么呢?大声求救会不会此较好……外人以上、姊妹以下的关系,几乎让我认真考虑起这样的问题。
那就是槙岛沙织和大她七岁的姊姊——槙岛香织之间的关系。
谈到这里,我好像该用「我现在」的视点,先为香织姊姊多做一些介绍。
运动神经超群、头脑清晰、相貌端丽——哎,尽管她是个基础能力一股脑优秀的人,但是那些应该不能称为她的本质。
我想想……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香织姊姊,我认为「兴趣极为多样的人」最合适。
诸如棒球、足球、篮球等主流的运动项目就不必说了,其他还包括爬山、马拉松、游泳、浮潜和骑机车——总之她会挑战任何事情。也因为香织姊姊是个做事格外讲究、又颇具要领的人,所以无论做什么大部分都能够立刻上手,并且从中获得乐趣——在我印象里就是如此。毕竟兴趣这种东西,再怎么说,全都是实力未达一定程度就无法享受到乐趣的活动,就这层意义来看,姊姊应该拥有「享受众多兴趣的才能」吧。
当然身为凡人的我,则相信姊姊也会有「无法上手的兴趣」,但她是完全不提自己消极面的人,因此这部分我也不能断定。
于是,在刺激好奇心的繁多兴趣中,好动的姊姊先一一征服了户外活动类。由于她生在富裕家庭,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无限的零用钱,我想应该没有烦恼过资金才对。而每天上学读书的正常观念,在香织姊姊脑袋里占的比例丝乎也很微薄,她净会四处去旅行,玩到哪里都尽情挥霍,始终过着放纵不羁的生活。惟独这几年,不知为何好像常待在日本,然而不太接近家里这一点还是没变,所以我别说是和唯一的姊姊感情不好,其实就连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小桐桐氏和京介氏总是会反反覆覆不断重申,他们彼此关系不融洽——而且以前感情还要更加更加不好——话虽如此,和我与香织姊姊的关系一比,那样的兄妹关系实在像样许多。
……哎,重要的是,看着那两位引人发噱的互斗,关系不好这件事本身,到头来感觉只像误解和掩饰害臊所造成的意见相左就是了。
那么——和某对兄妹不同,我们这对连意见都没有机会相左的槙岛姊妹,关系便是如此。因此各位应该可以想像,对姊姊忽然潜入卧室的怪异举动,我会有多吃惊。
换上轻薄洋装的我,被姊姊牵着手走到阳台。
若要说藉口,我那个时候其实还没睡醒,并没有完全掌握事态。到了阳台以后,我发现栏杆上绑着绳索,绳索则垂向底下——家里的后院。我猛烈地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姊……姊姊……那个……」
「别大声喊出来喔?」
姊姊一把将我扛到肩膀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或许是生下来第一次喊得这么大声。
「真是的……都叫你别大声了吧?」
「唔——!唔——!」
——怎么可能嘛!其实我想这么叫出来,但目前我连那种空间都没有。目前,我正坐在姊姊驾驶的机车后座——况且为了不被甩下去,我光是抱紧姊姊的背就费尽力气了。
让香织姊姊用绳索带着我爬到底下后,我被放到停在后院的机车上,戴起安全帽——然后直接被拐走了。这便是现在的状况。
「唔——!唔——!」
我依然把脸贴在姊姊背上,对着她抱怨。
「你问要去哪啊?哈哈,这是到达之后的惊喜。」
……为什么她会听得懂我讲的话?倒不如说……倒不如说……更要紧的是……
姊姊,你是不是扛了一只装着「相当不得了的东西」的手提箱?贴在你背上的我,从刚才就一直被硬梆梆的触感顶到头,这是……
「啊,那是AK-47。」
她说的是……啊哈哈……总不会是真的吧?
「一九四七年定案的卡拉什尼科夫型——简单说就是突击步枪。」
——果然是枪吗——!
「虽然这是模型枪。」
——唔啊!
「昨天,我是去参加千叶的生存游戏聚会啦。」
表示说——她八成又出手尝试新的兴趣了。
话说回来……姊姊居然会说「一起玩吧」。她在想什么呢?
毕竟要多少朋友她都有,根本没理由特地约我这个几乎不曾交流的妹妹……
「我是一时兴起啊。」
姊姊如此说。
「————」
……这样吗?想想也对。
我咕哝着,在抱她的手臂上使了劲。
那之后又骑了多久呢……当我手差不多开始感到疲倦时,姊姊精神奕奕地拉开嗓门说:
「呐,你看——是海喔。」
「咦?……哇啊。」
畏畏地抬起头后,我发觉机车正跑在海岸沿线的马路上。
洒下的朝阳,让海面闪闪发亮地闪烁着——我不禁受到感动。
「舒服吧?」
「……唔……嗯。」
「骑机车很棒。能直接感受到风与周遭的气味。」
……那样的心情,我稍微可以懂。因为坐在四周被包围住的汽车里,应该体会不到这样的感觉。
香织姊姊说了:
「你老是摆着一脸无聊的模样,特别在最近——总觉得,我不喜欢这样。」
所以,她才会一时兴起。
「…………是吗?」
我老是摆着一脸无聊的模样?……我们明明几乎没有碰面,还说得你好像都知道。
当下我觉得自己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坦。
因为在看海之余感受风,让我很痛快。
尽管如此。
谢谢——这么一句话,我不想对她说。
直到刚才还对高速奔驰抱持着的恐惧感,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无踪了。
我一直以为她会直接送我回家,结果并不是。
机车就那样沿海岸前进,驶入恬静的住宅区。
那里是横滨市的山手町。在满是坡道的街上缓缓转弯后,机车平顺地停下了。
「到啰。下车。」
「呀啊……呼。」
差点跌倒之余,下车后我看见一栋白色的公寓。
「这里是什么地方?」
「呵呵,是我的珍藏馆喔。」
姊姊得意地露出犬牙,我略为惊讶地睁大眼睛问:
「难道……你叫家里买了整栋公寓给你?」
「没有,不是啦。这里原本是老爸用来保管绘画或模型之类收藏品的地方,但是在某个时候,他好像把大部分的东西都捐给博物馆了——所以啰,身为可爱女儿的我,就拜托他将这座变得大而无当的公寓让给我啦。」
「……可爱女儿……」
你自己说自己啊?
「嗯?」
「没有,没事。那么……现在这间屋子,是用来做什么?」
「我说啦,这是珍藏馆。」
简而言之,就是她有了新兴趣,开始想收集某些东西吗?
「……以姊姊来讲,这项兴趣还真静态耶。」
「嗯,因为人生短暂嘛。」
「……咦?」
……忽然脱口说这什么话啊?我心想。
香织姊姊扠起手,满脸得意地道来:
「沙织。我啊,想尽可能做过各种事情后再死。为了这个目的,会需要健康又灵活的身体吧?因此首先呢,我才从可以锻炼身体的事情顺手做起啊。为了健康而开心运动的我,一直都把锻炼身体当成轻松有趣的活动在玩。要是活得没有效率,寿命马上会走到尽头。我想做的事情是『全部』,并没有特别钟爱户外活动类的兴趣。」
她扬起嘴角,要我别误会。
「呃……意思是——那个,虽然以前你从事的都是活动身体的兴趣,但以后也会开始尝试室内性质的兴趣吗?」
「对啦。我觉得差不多也是切换方针的时期了。就是因为这样,最近两、三年我正把这座公寓当成据点,玩各式各样的活动。你身体不好,之前我不方便约你就是了。」
姊姊喜孜孜地露出「唔呵呵」的浅笑,然后用力张开双手说:
「快高兴吧!以后姊姊会陪你一起玩喔!」
假如是室内性质的兴趣,就找妹妹一起来玩吧……她大概是这个用意。
原来如此……我稍微能理解了。
居然这么擅作主张……以前明明都弃我不顾——
「事……事到如今……我才不会——想要…姊姊…陪我玩……」
虽然是自我评价,但我认为自己个性相当温和。
「……再说,我今天还要练钢琴……必须回家。」
然而这个时候,我在听姊姊讲述想法的过程中,心里却涌上阵阵怒火。
——如果是同样身为妹妹的小桐桐氏,应该能理解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吧?
虽然我现在会含笑望着无法坦率的小桐桐氏,其实,我并没有资格说别人。谁叫我——
「总之你过来啦,肯定有意思喔。」
被说着「一起玩吧」的姊姊拉住手,我一面对她的恣意妄行感到愤怒——
同时,却感到十分开心。
姊姊操作了公寓入口的电子面板,让自动门启动,然后带我搭乘电梯前往二楼。她一出电梯,就从背着的手提箱里取出AK-47装备。
铿。当时的我没理由会知道枪械的正式瞄准方式,但我记得她拿起步枪相当有模有样。
「……那个,姊姊?」
「嗯?」
「你为什么……要拿着枪预备瞄准?」
「唔,随便啦。」
说完不算回答的答案后,姊姊不出声音地往前走。她停在某扇门前面,随手按下对讲机。
「等……等等……」
我连忙跟在姊姊后头。
「呃……里面有哪位在吗?」
「我朋友啦。」
「……这样啊。」
她把朋友带来据点,当做聚集的场所——情况应该是这样。
……我肚子开始痛了。
我不擅长和人面对面,那会让我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实在无法正常讲话。虽然说香织姊姊和我的关系在姊妹以下,家人仍然是家人,只要不对上目光,我至少还能和她讲话——但要是换成初次见面的对象,我真的没有自信能面对。
完全没听她说过啊……居然会有朋友在……呜呜……我已经想回去了……
可是,既然已经被姊姊用机车载来,我也没办法独自回家。
之前果然该大声求救才对,尽管为时已晚,我仍感到后悔。
就在想着这些时,眼前的门果真被人推开了。
我立刻用两手遮住脸,只在指缝间为自己保留视野。
另一方面,香织姊姊忽然当场趴下,并迅速将枪口转向开门的人物。
「Freeze!」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方吃惊得跌坐在地上,真可怜。那是位学生服装扮的男性,年纪恐怕和高中生差不多。
……无论如何,他也吓得太夸张了吧?
也许那滑稽的反应让姊姊觉得很有趣,她「喀嚓」一声重新举起步枪瞄准,再度叫道:
「我要轰掉你那张漂亮的脸!」
「咿!你……你这家伙……!那把枪——看来你是俄罗斯的杀手吗……!」
那名男性依然跌坐地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他难堪的反应,宛如一名被人用真枪对着的间谍。尽管那种言行只让我觉得胡闹,以开玩笑来说却又太过逼真,很难解读。
另一方面,香织姊姊胡闹的态度就好懂多了。时髦的太阳眼镜发出亮光,保持卧射姿势的她说道:
「呵,不错嘛,能察觉到——不愧是高贵的『暗之皇子』。」
「不要用那个真名叫我!」
对方脊椎反射般地吐槽后,才回种恢复理智,并且坐着用手指向香织姊姊说:
「慢着,你不是香织吗!」
依旧趴着的姊姊「啊哈哈哈哈」地发出大笑。
「谢谢你棒到极点的反应,我都想拍成影片留下来了。」
「咕唔……」
他满脸苦涩地起身,拍掉沾在屁股上的灰尘。
从指缝间偷瞄,我发现他有张宛若女性的端正脸孔。带着异国神秘风情的黑发,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奇妙的艳丽,身材则显得削瘦且皮肤白皙——
换成「现在的我」,就能用无比贴切的形容方式介绍他,不过……
由于实在太「原汁原味」,在此还是作罢。
但是和那个动画角色相比,他显得满不中用,或者应该说有种欠缺活力的感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代表着埋首无趣日子里的现代人。
「唉」地发出沉重叹息的男性说:
「……那步枪是怎么回事——你开始玩生存游戏了吗?」
「对。」
姊姊站起身,将步枪搁到肩上。
那名男性擦去额头的汗水。
「呼~太好了。你这次的兴趣还挺像样的。」
「……你怎么是对这一点表示放心?」
「我原本担心,假如你的新兴趣是收集真枪的话要怎么办。」
「白痴啊,这里是日本耶。受不了……你那傻呼噜的厨二病,留在慌张时发作就够了。」
「要是你就有可能搞出那种事,所以我才怕啦!」
我有同感。啊,对喔……刚才他会格外畏惧枪口,应该是对「也许会有子弹射出来」这点感到不安的缘故吧。
做出犀利吐槽的他,似乎在这时发现我了。
「喂……香织,这个千金小姐是谁?你从哪里拐来的?」
初……初次见面的人在看着我……!
面红耳赤的我将脸遮得更严密。
「呀啊。」
我发出尖叫。因为姊姊忽然轻轻地抱住我。
「说我诱拐人,真没礼貌——她是我妹啦。」
「啊?你说谁的妹妹?」
「当然是我。」
「香织的妹妹吗!」
俊丽男性惊讶得睁大眼睛。「我做个介绍。」说着,姊姊就用单手使劲地将我的指头从脸上扒开。
「她是我妹沙织。」
暴露出素颜的我,「呀啊啊!」地发出尖叫。
「不要这样!拜……拜托你住手!拜托你住手!」
我抵抗着逃离姊姊的掌握,并且再次用手迅速遮住脸。
「……呜呜呜……被…被看到脸了。而且还是被男性看到……现在我只能一死了之……」
「你是雅典娜的圣斗士啊(注:漫画《圣斗土星矢》中,女圣斗士要是被看到长相,就只有杀死对方或爱上对方两种选择)?」
香织姊姊语气傻眼地吐槽。她重新面向那名男性,指着害羞的我说道:
「她有一点点害羞。」
「……感觉不是一点点呐。」
「那么,呃——」
这次姊姊换成指着他的脸,为我做了介绍:
「这家伙叫真田信也,是我的御宅族朋友。他自封为『暗之皇子』。」
「我早就不用那个称呼了!」
真田信也先生。
……这表示,他之前叫做「暗之皇子」吗……?
要说是绰号——似乎并不像。当时的我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看嘛,这孩子没听懂你的意思。别让她混乱啦。」
「呼嗯……站着讲话也不方便。我们进去吧——大家到齐没有,真田?」
「只有我和彼方啦。」
「什么嘛,同志诸君真不捧场。难得我想向大家炫耀可爱的妹妹耶。哎,算了——」
……他们自顾自地聊起来了。
我鼓起勇气,朝着走在狭窄公寓走廊上的两人攀谈:
「那……那个——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啊,抱歉抱歉。来吧,姊姊带你去。」
姊姊又沿着走廊回来,拉起我的手。我牵着姊姊的手跟在她后面。被当成小孩对待,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满,但这里是敌阵,我只好任凭宰割。
「沙织。」
「……嗯?」
我愣愣望了姊姊,于是香织姊姊打开眼前的门,得意地「呵呵」笑着扬起嘴角,神情开心得不得了地这么说道:
「欢迎来到我的社团『小小庭园』。」
「……社……社团?」
「没错——聚在这里的,是共有御宅族兴趣的『同志』们。」
这就是以往用「普通人」身分生活的我,接触到御宅族文化的——
第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社团「小小庭园」用来当成据点的公寓房间,原来比我的房间还小,与其称作小小庭园,就风貌而言更像是小小的房间。格局上简单明快地只有一厅一厨。墙际摆着成排的书架,架上好像全是漫画书。墙边唯一腾出来的空间,有台液晶电视,电视旁边堆着电玩主机和种类繁多的DVD。而房间正中央,独独放了一张像是小学会有的椅子。
有位奇妙的人,缩着蹲在椅子上。
对方捧着素描本,似乎正在画画。要说什么地力奇妙,就是那身穿着。那一位——乍看下分不出性别——头上绑着头带,戴一副圆眼镜,还将红格纹衬衫的衣摆塞在牛仔裤里。
椅子旁边随便摆了个双肩背包,似乎是对方的东西,背包上插着卷起来的海报。
那副模样,活脱脱是以前我在电视上看过的「典型御宅族」。
「喔唷?」
身分不明的御宅族,注意到走进房间的我们了。
「咿!」我随即用手掩住脸。「不怕不怕。」姊姊温柔地安抚那样的我,然后朝身分不明的御宅族举起手说:「嗨,月见里。」
「这不是小香香氏吗!日安是也!」
……好夸张的讲话方式呢。
从宛如动画女主角的可爱嗓音判断,对方似乎是女性……由于她几乎没有胸部,我在听到声音之前都认不出她的性别。将嘴唇抿成ω形的她说道:
「哎呀,那位可爱的千金小姐是何人是也?小香香氏诱拐来的吗?」
「为何你们就这么想把我当成诱拐犯?」
「看吧,这是我们的共通见解啦。」
和我们一起进房间的真田先生,打趣般地开了口:
「——听了准备吓一跳吧,据说她是香织的妹妹。」
「喔喔!这位是小香香氏的妹妹啊!呵呵,居然用手遮着脸……真害羞呢。」
她明明穿得那么奇怪,语气却非常温柔……听起来充满包容力。
「好啦沙织,你差不多该自我介绍了。向他们两个。」
「……好……好的。」
我确实……很难为情……但这是礼貌吧。
咳……
「……我……我是槙岛沙织。初次见面,你们好。」
紧张得全身僵硬的我,手仍旧遮着脸,勉强对两人打了招呼。
「重新向你问好,我是真田信也——你姊姊平时很关照——很常给我添麻烦。」
接在真田先生之后,戴圆眼镜的女性也向我自我介绍。
她轻巧地起身,将手凑在单薄的胸前说:
「初次见面是也,小沙沙氏,在下——」
不知为何,她遣词时有短短一瞬间的迟疑。
「在下乃是月见里ganma。」
「呼嗯?gan…ganma……小姐吗?」
「对啊——呵呵呵,当然ganma并不是本名,是笔名。」
「笔名?……那么,你是漫画家吗?」
我瞥了一眼她的素描本问道。ganma小姐点头回答:
「对啊——正确来说,我是还没独当一面的漫画家。」
「喔……」
依然遮着脸的我,仰望了ganma小姐。不对,「仰望」这样的叙述有些奇怪。因为ganma小姐的身高要不是和我相同,就是比我再矮一点。只不过——我感觉自己仰望着她。
坦白说,我对她怀有一股近似崇拜的感情。当时我所知道的漫画,几乎仅限于少女漫画。然而身为少女,我多少有些涂鸦画画的心得,因此能够将作品创作出来有多厉害,我认为自己一直都了然于心。
所以我自然冒出了这句嘀咕:
「……你真厉害。」
「哈哈哈,哎呀,真不好意思。在下并没有那么了得……」
ganma小姐害羞地扶着后脑勺,一边问说「——不嫌弃的话,要看吗?」一边将素描本递过来给我。
「……好……好的。」
我收下素描本,也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脸。
「哇啊……」
即使由外行人来看也觉得高明——那是出于行家的画。她说自己是还没独当一面的漫画家,简直让人怀疑是谦逊之词。素描本上画的,是黑色礼服打扮的妖艳美女。尽管服装和气质全然不同,我隐约间还是觉得那和香织姊姊很像。说不定,她是以认识的朋友为蓝本。
唰。翻页之后,虽然画在上面的还是相同人物……
「……奇怪,这张画……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啊,因为那是春日春香画的。」
「咦?这是……另一位画的吗?」
我从素描本微微抬起目光,发现ganma小姐不知不觉中已经换了副眼镜。
由圆眼镜——换成红框眼镜。
然后她连语气也完全改了。
「那是小生的另一个笔名喔,小沙沙氏。基于小生的坚持,每换一个笔名,小生就会更改作风与笔触。」
「是……是喔……」
咦?怎么回事…………这个人好怪。
害怕的我,求救似地含泪看了姊姊那边。香织姊姊咯咯笑着说:
「呵呵,这家伙很有趣吧?她好像是靠着换眼镜来区分自己表演的个性。据说这样比较容易切换作风——不管听不听得懂意思,你把她当成这样的人就好了。那么,月见里——」
「小生是春日春香。」
「你真麻烦耶——春日,我记得现在有五种对吧?你的笔名。」
「是七种。」
正名为春日小姐的ganma小姐肃然地敬礼。
……世上也有如此特别的人呢,我感到佩服。
我觉得——她简直像变色龙一样。
不可思议的是,比起身为亲人的姊姊,我面对这个人更能自然地说话。
「啊,那么……刚才真田先生提到的彼方小姐是……」
「那是这家伙的本名啦。」
真田先生指着春日小姐说。
原来如此,那恐怕是姓氏后面的名字吧。要是这样,正名为彼方小姐的春日小姐(老是把称谓换来换去也很麻烦呢,差不多该做个统一才对),和真田先生显然是亲近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关系。毕竟,他们两位看似年龄相近……脱不了就是情侣、童年玩伴、同班同学、同一所学校的学长学妹吧——虽然这是出于我的直觉。
……不知为何,我从以前就很擅长推敲这种人际往来间的细节。
我怕生、胆小、容易害羞又内向——正因为如此,为了保护自己不和他人冲突……才会学到这项技能吧。
对于自己拥有的这项天分,我其实很排斥。
哪怕我是百般珍惜地利用着它。因为对人际往来的细节理解得太多,不是很恐怖吗?既然我知道这种天分会引起反感,根本不可能踏进别人的心房。
有这样的天分,害我变得越来越胆小。
「……唉。」
当我叹气时,一阵仿佛要赶跑忧郁的声音响起:
「好啦!在下要重新做自我介绍是也!」
彼方小姐在不知不觉中戴回圆眼镜,「唔呵」地现出诡异的笑容说:
「当当。在下有时候是描绘唯美黑暗世界观的青涩漫画家——月见里ganma!」
「有时还会变成写实笔触的剧作派青涩漫画家——春日春香!」
「而我的真面目则是——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她缓缓拿下眼镜,一口气脱掉缠着的头带,进行「变身」——
「你差不多一点。」
「啊好痛!」
同时真田先生也对她吐槽。
头顶挨中手刀的彼方小姐,含着眼泪抱怨:
「唔呀!做……做什么啦?信也学长!」
「你每次自我介绍都很麻烦,简短了事啦,快点。」
「好嘛~」
彼方小姐忽然多了股稚气——倒不如说,语气变回与年纪相符的她,正揉着头望向我。
她有双俏皮的大眼睛,是一位素颜散发着稚气的女性。从「学长」这种称呼来判断,彼方小姐应该是高中生,然而看的方式不同,也会觉得她年纪和我相近。
「哎唷,人家正想来一段华丽的自我介绍,都是学长害我没办法耍酷不是吗……呃,所以就这样啦——多指教喔,沙织。」
彼方小姐揉着头,一边吐舌。身上突然萦绕着小恶魔般气质的她,让我感到困惑。
「是……是的……那个……结果,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呢?要叫ganma小姐?还是该叫——彼方小姐?」
「嗯,这个嘛。」
彼方小姐将食指凑在淡蜜桃色的唇边,沉思一会——
然后她使坏似地闭上单眼说:
「你就叫我『彼彼』吧♪」
结果——
我决定用「彼方小姐」,来称呼面孔有如变色龙般多采多姿的她。
对于颇为怕生的我来说,这间公寓所汇聚的全是年长者,原本当然会觉得这里是一处让人十分不自在的地方。尽管如此,之后我却来这个社群拜访过好几次。因为意志薄弱如我,实在无法回绝香织姊姊的邀约。所以我不会积极地和成员交流,姊姊要带我到公寓就跟着去——但几乎大部分的时间,我都遮着脸保持沉默。
我沉默地——从指缝间望着那感觉愉快的光景。
好比……我在学校下课时间所做的事那样。
总会亲切对待如此的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彼方小姐。
「呐呐呐,沙织~一起来打电动吧?」
「沙织,你有没有组过模型?嗯?没组过吗?你对这部作品本身就不知道?那先来看这片DVD吧!」
「……呵呵呵,小沙沙氏~你可知道什么是同人志?」
「小沙沙氏小沙沙氏,要不要和在下去comike看看啊~?」
御宅族身分的我,等于是由她培育而出。
虽然将我拉进御宅族世界的是姊姊——不过那个人只把我拉进来,之后居然就完全弃我于不顾了。
槙岛香织在享受室内兴趣之际,所创设的社团——「小小庭园」。
这个小社团的成员总数约为十名,所有人会各自将种类繁杂的御宅系兴趣带进圈子里面,有时聊天有时玩乐——是一处气氛非常悠闲的空间。之前我曾认为,这里的性质和好动的香织姊姊简直完全相反,然而实际上,那似乎是我擅自断言。很意外地,姊姊也会每天看漫画、打电动或观赏动画——同时还与人嘻嘻哈哈(搁着妹妹不管!),始终用全力歌颂人生。
今天包含我在内,同样有四个人聚集在公寓,个别以自己的方式度过时光。
我稳稳坐在座垫上,看着漫画书。
表情陶醉的香织姊姊在分解组合模型枪。
彼方小姐处于戴圆眼镜的「月见里ganma」模式,正一边哼歌一边在素描本上挥洒。
而现在——真田先生恰好走进房间,单手提了纸袋。
「安。我有买蛋糕来,谁帮忙倒个茶吧。」
盯着模型枪不放的姊姊回答:
「阿星你去,拜托。」
她提到的「阿星」小姐,是一位红茶泡得好喝到连行家都要拜服的人,很不凑巧的是,她人并不在场。
笔杆没停下的彼方小姐说道:
「阿星氏刚才回去啰。好像是说要和妹妹去唱KTV。」
「原来那家伙有妹妹?真意外。」姊姊如此答腔。
「对我们来讲,你会有这种文静的千金小姐型妹妹,还比较让人讶异。」
「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