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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2 / 2)




二条终从浴衣的色彩形象,把钢琴师比作紫色。「比喻得真草率。」听懂的钢琴师阴沉地微笑。美铃想到一个人一种颜色加起来也只有两色,不过因为是二条终的发言,她就完全不顶嘴。美铃甚至肯定:二条终一个人就有六种颜色的价值了。



「要与本小姐做音乐,你也得亮出实力才行。」



装模作样地自称「本小姐」的女性,让美铃的双眼僵化。



好讨厌的人——美铃光靠口气就认定了。更重要的是,对方模样还跟姬路灯类似。



相对于给予低评价的美铃,似乎变得更中意对方的二条终挽了袖子。



「那我就照你要求的露一手好了。跟我到外面。」



结果她的邀约词乍听之下形同找人打架。钢琴师按了琴键奏出低音。



「很遗憾,我有工作要在这里演奏一小时左右。」



「啥?啊~~要工作的话也没办法。好,一小时对吧?我等。之后你再到车站前的喷水广场找我。反正在这里唱歌会被赶走,所以才去车站前。毕竟我声量就是大。」



二条终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和对方讲好。回到座位后她一把抓起帐单,向美铃催促:「我们走。」美铃听话地回答:「是!」活蹦乱跳地离开了座位。



临走前,二杂终回头对钢琴师吼了一句提醒:



「你记住,工作完就来找我!一定要喔!」



钢琴师用手指塞住耳朵,低声咕哝:「确实很大声。」



二条终在结帐时也不忘拜托店家让她张贴找寻失狗的传单,处理完以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上人行道上。美铃当然也跟在后头。能听到二条终唱歌,她没理由不跟。二条终回过头,挖苦似的耸了耸肩。



「没想到有从一开始听了就愿意追随的人。我也变得厉害了呢。」



二条终似乎想起自己出道前一直在路上唱歌的时期,脸上夹杂着自嘲的神情。



她小心地不让美铃这个歌迷发现自己的情绪,随即把脸转向前。



「好啦。不知道有几年没在外头唱歌了。」



二条终像在追寻怀念事物似的将眼睛眯细。



快被眼皮盖住的眼里,有眩目及苦涩感同在。



岩谷香菜



简直像家长参观日嘛——香菜嘀咕。因为凯碧在中午过后来露脸了。



「有没有乖乖工作?」



「真没礼貌。对不对?」



香菜想找店员同事帮腔。同事对她的回答则是一句不乾不脆的「哎,大概」。由于评价意外低,香菜失去立场。最后她只好用笑来敷衍。



「笑咪咪。」



「你没溜掉就算像样了。」



「……笑咪咪。」



第二次强调就变成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来做什么的?」



「午休我才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休息时间?」



「有吗?」



香菜转向店员。或许是因为孩子气的举动和说词套得正好,店员差点噗哧笑出来。香菜总会营造出让人对她处处宽容的气氛。



「你可以去吃午餐啊。不过吃完要立刻回来。」



「她那样说耶。」



「啊,是喔。那我们走罗。」



凯碧不先问意愿就说「走罗」,让香菜笑了。



用强制的语气,感觉很符合彼此调性。



香菜不经思考地离开柜台乱走,结果被凯碧揪着脖子提醒:「这边离电扶梯比较近。」这时香菜才明白之前被问路时她随便讲的方向错了。



尽管香菜开始担心下次碰面时会不会被对方骂,不过担心也没用便立刻放弃了。再过三分钟何止是放弃,她应该就完全忘记了。



离开点心卖场以后,香菜嘀嘀咕咕地像在为自己辩解。



「会觉得别人嫌我待着也帮不上忙是一种被害妄想,完~~全是我的心埋作用,我认为这是自己特有的谦虚。」



「当作那样似乎比较好。」



经过熟食卖场的香菜要买便当,就在尽可能不用排队、而且面向走道外侧的店迅速挑好。午餐让她产生联想,牵挂着公寓的狗有没有乖乖吃饭。想回去确认又肯定会被凯碧拦住,因此香菜只有远远地为狗担心。同时她也觉得那只狗要是愁东西不够吃,大概会自己打电话叫外送披萨。



被凯碧这个饲主带出来散步的香菜到了地上,然后直接从银钟所在的太阁通往外面走,在位于右手边的整片喷水广场坐了下来。大学留级以后在户外用餐次数屈指可数的香菜实在坐不住,像小动物似的到处转头转不停。途中太阳照到眼睛让眼里隐隐作痛。当香菜用手遮住脸,就发现了一张她认得的面孔。



「啊,是早上那个人。」



香菜发现在喷水池对面坐着照顾狗的新城雅贵。凯碧顺着香菜用手指的方向看去,也点头附和:「真的耶。」坐在喷水池旁边的新城充满浑然天成的气质,搭配发色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妖精。他拿竖琴之类的大概很相衬——香菜如此想像。然而新城脚边只有一只和奇幻世界无缘的茶褐色小狗。



新城似乎也察觉到视线而抬头,才发觉是香菜。他抱着狗来到香菜等人面前。态度和早上初次碰面时不同的狗好像和新城混熟了,变得乖乖巧巧不会龇牙咧嘴。或许之前它单纯是饿了才会一副凶样。



「它有精神了耶~~样子都变了。」



香菜对瘦狗的康复感到高兴。先不管语言能不能沟通,瘦狗大概是感受到香菜的心意才会伸长脖子对她吠。那景象让凯碧低声置评:「两只狗狗。」



「你也变得跟早上都不一样了。」



新城指着香菜的打扮微笑。香菜拉了拉店员的制服,直盯着自己瞧。她试着拉了衣角,却无法如愿看到变得不一样的自己。新城对那样的她大方地笑了以后,又跟狗回到原本的地方。大概是因为不快点回去会被别人占走位置吧。香菜也没留住他,只管掀开便当的盖子。



在喷水广场除了新城以外还有先来的几个人坐着,做为约见面的地点很是热闹。香菜坐的位置旁边,也有个发型莲蓬土土的高中女生正在玩手机。



对方在香菜坐下来时抬头看过她一眼,不过又立刻低头专注于手机上面了。香菜有股冲动想戳高中女生那头酷似球藻的头发,但是她忍了下来。



「凯碧~~来交换便当菜色~~」



「不要。我的是亲手做的,你那些是现成品。」



凯碧不通人情地拒绝。「好过分~~」香菜虽有怨言还是开始吃便当。她买的是豆腐料理专门店的便当,里面有当主菜的豆乳可乐饼搭配其他以蔬菜为主的菜色。香菜先从可乐饼旁边的高丽菜丝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的个性是先吃讨厌的东西,把喜欢的留最后享用。另一边的凯碧则习惯用平均的步调来吃每道菜。



看凯碧那样,香菜总会觉得「从吃法就会显露出个性耶」。



「哎呀?」



抱着狗的新城雅贵脸色骤变,从广场离开了。急得彷佛让狗毛和自己的头发都翘起来的他冲过计程车招呼处,朝大街跑去。



香菜停下筷子,将那一幕从头看到尾。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谁知道。重要的是你快点把饭吃光光。」



「唔……凯碧,我又不是你的小孩。」



香菜抗议自己受到太像小朋友的对待方式。对此凯碧摆了一张冷冷的脸色。



「我也不想要有你这样的小孩。」



「就是嘛!」



香菜点头称是,然后赶紧照着吩咐吃便当。凯碧对香菜那种让人摸不透的调调,苦笑着摆出了「拿你没办法」的眼光。于是嘴巴塞了太多高丽菜而变得脸颊鼓鼓的二十四岁成人,让凯碧目瞪口呆地心想:「这家伙脑袋不要紧吧?」



凯碧就那么望着香菜。她这个在头上用「实习中」强调自己身分的朋友实在靠不住。手指和肩膀都纤细瘦弱,看起来到底不像是成人。心灵八成也留有稚嫩的部分,所以才让人担忧得无法放着不管。



等香菜鼓着的脸颊消下去以后,凯碧才开口:



「欸,香菜。」



「唔?」



嘴里冒出高丽菜丝的香菜停下筷子。



她也觉得被凯碧叫名字算是罕事。



接着,凯碧就对朋友抛出了疑问:



「你房间里的那把枪,真的是玩具吗?」



高丽菜丝唏哩呼噜地溜进香菜的嘴里。



香菜不敢坚决地回答一声「对啊」,只好在嘴里细细咀嚼高丽菜。毕竟连香菜自己都无法分辨。她想答也答不出。



而且她们俩虽然没有发现,但是坐在香菜旁边的高中女生反应显得比任何人都大。



「你知道吗?昨天车站发生过枪击事件,有人死掉了。」



「知道是知道啦。」



香菜回答完以后,顿时睁大眼睛。



「所以说,你觉得我是犯人罗。」



「会怀疑的话我早就直接抓你去见警察了。再说如果开枪的是你,应该会当场摔一跤然后立刻被捕。」



凯碧讲得毫不留情,不过香菜自己也能轻易想像出那个情景。



「扶我起来~~」



「不用重现那一幕了……你说你买了那个,也是骗我的吧?」



凯碧横眉竖眼地逼问香菜。她那副脸色比以前香菜宣布「我要当炸虾之王」时要来得好看,却将人逼得无路可逃。香菜只好认命招出来。



「其实我是捡到的。」



「我就知道是那样。狗也捡,枪也捡,你真的就像条狗一样。」



「汪汪,嘎喔嘎喔。」



开始模仿狗的香菜想趁机吃凯碧的便当。不过鼻头让凯碧弹了一下的她只吃到闭门羹,岔题的举动也被挡下。



「你要怎么处理那个东西?」



「我是打算在收垃圾的日子丢掉~~」



尽管凯碧一开始对香菜的想法面有难色,经过一阵犹豫以后也觉得「就那样办好了」。她似乎认为随便让香菜把枪送去给警察,也只会交代得不清不楚而造成混乱而已。



「听好,以后路上就算掉了东西也不可以捡。」



「嗯。」



「你不应该说『嗯』,要叫『汪』。」



「汪……唔?」



「握手。」



「汪汪。」



香菜对凯碧瞎闹的花样奉陪到底。尽管是凯碧自己起的头,看香菜高高兴兴地把手搁到自己伸出的手上还是让她深深噢息。当她们这样玩在一起时,之前坐在旁边的球藻头高中女生悄悄离去了。



有去就有来,喷水广场又出现了像鸟儿在寻找树枝歇息的其他人。广场中间站了个有亮眼发型和嘴唇的女性以及看似小学生的女生。女性伸展着上半身像在做柔软体操,看起来似乎正准备做些什么。话虽如此,香菜有她更要关注的问题。



她决定还是别等垃圾回收日,下班后就立刻拿手枪去丢。



香菜摸着凯碧的手,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能再继续瓦解。



花咲太郎



太郎从车站前折回来以后,正坐在自然公园的长椅用午餐。阴天加上长椅位置安排于大树下,即使在室外也能消暑。午餐内容是从车站到图书馆途中发现的便当店所买来的海苔便当。由于昨天买的蛋糕有剩,被迫在早餐时将剩下那些全清掉的太郎现在不太有食欲。



太郎慢吞吞地嚼着当配菜的马铃薯沙拉,确认天气似乎还不会下雨。大致来说,下雨会让他困扰。既无法晓得在等的人会不会现身,又不能去避雨。而且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去避雨也会显得可疑。



首藤佑贵没有从车站过来的迹象。太郎根据以往和离家者接触的经验,推断今天晚上人应该会来。话虽如此,其实太郎没意愿跟对方扭打。毕竟首藤佑贵有枪。他可不想挨子弹。



对了,木曾川提过要一起吃个饭——太郎回想起来。不过他也没说要赴约,何况那个男的要是真的想约就会一而再、再而三来催。既然没接到催促就表示对方应该也有事才对——如此解释的太郎决定不放在心上,和往常一样。



不过考虑到木曾川的工作,要处理的事大多带有血腥味。太郎在单方面失去联络时就会心想:「他这次真的没命啦?」但是那种想像总是以突兀的形式落空。比如收到河豚在水槽里游着的图片,或者酒红色厨具的广告。每次木曾川将邮件随附让人想不透用意的图片寄来强调他仍健在,太郎的脸色就会变得五味杂陈。尽管这绝对不是能称赞的事,类似状况发生几次以后,太郎便认为木曾川是个优秀的杀手。



「……为什么我会和那种家伙有交情?」



事到如今,太郎才感觉大有疑问。疑问没得到答案,却有了回应。



太郎眼前晃过一把铁锹。



……铁锹?



那玩意忽然出现,让太郎在中途停下筷子愣住了。



他动眼追寻铁锹的行踪,最后视线落在一个老人身上。



对方是个背着大背包,肩上还扛了铁锹的熟年男性。略黑的肤色不知是天生或晒出来的。缠着靛蓝色头巾,穿宽松的淡绿色衣服。上面披了附大量绳子的外套,让人联想到沙漠民族或者冒险家。然而,太郎他们头上是一棵大树,周围也有大大小小的植物点缀,自然公园的名称当之无愧。换句话说,这个老人的衣服穿错场合了。



你不热吗——太郎还没问就能从对方满头大汗看出有多闷热。



那个没见过的老人朝太郎攀谈。



「你身上有股气息。」



「什么?」



「旁边可以坐吗?」



老人姑且问了一声,却不等太郎回答就坐下来了。当太郎还一头雾水时对方又把背包摆到旁边,呼了一口气。似乎颇有年纪的他从举止和背脊看来倒不让人觉得孱弱。日晒或许也让身上暗斑变得没那么明显,看起来感觉会比实际岁数年轻个十岁。这么一个老人在擦掉额上汗水以后,就将铁锹当拐杖拄在地上,瞧了瞧太郎的脸。



「可以看出你做的职业挺稀奇。」



「咦?嗯,还好啦。或许是吧。」



「活久了就可以看到类似灵气的玩意,所以我分得出来。」



呵呵呵——老人露出得意脸色。



你刚刚不是才说「气息」吗?太郎对老人前后不一的发言感到傻眼。



这个老爷爷搞什么啊?



「我可以从七色的灵气来区别。顺带一提,你是绿色。」



老人用手指着告诉太郎。总不是用帽子颜色来决定的吧——太郎感到纳闷。



「原来职业只分成七种吗……?」



老人轻松匆略太郎要笑不笑地说出来的挖苦词,还把脸向他凑近。



「我和你一样。」



「是喔。」



老人一边抚弄下巴,一边咧嘴露出不符年纪的青春笑容。



彷佛炫耀他唯一的宝物那样。



「我是宝藏猎人。」



「……是喔。」



老人光明正大地声称自己是做小说或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职业,太郞则含糊地应声。尽管没礼貌,太郎仍觉得对方是不是得了老人特有的「那种」疾患。老人不理他的回答,高高兴兴地又说:



「人们称我为宝藏猎人G,G代表……」



「慢着,你骗谁啊。」



「放心啦。G代表老头而不是高姆琉斯,够单纯吧?」(注:此为SFC的电玩游戏「TREASURE HUNTER G」当中的世界观)



老人豪爽地笑了。太郎想说:所以那又怎么样?他空虚地笑着别开视线。



于是老人忽然停止发笑,并且摆出严肃的面孔。



「其实我是罗赛塔协会派来的。」



「那就请你别来这种地方,去地下遗迹吧。」(注:此为PS2的电玩游戏「九龙妖魔学园纪」当中的世界观)



太郎慢慢掌握到老人的性情及调调,也开始回嘴了。对方似乎也对他适应过来的表现感到满意,没两下又自顾自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那种我行我素的部分,让太郎联想到当杀手的朋友。



「小伙子,你叫啥名字?」



我有理由要报上姓名吗——太郎想归想,却也找不到理由不回答。



「我叫花咲太郎。」



「哦,花咲。你这名字感觉比较适合我,不是吗?」



捏了捏脸上皱纹的老人如此打趣。的确——太郎这才认同对方开的玩笑。



明明太郎没问,老人也接着报上姓名。



「我姓岩谷。姓氏后面的名字叫正太郎,实质上等于姓金田。」(注:金田正太郎是动画「铁人28号」的男主角)



「岩谷才对吧……」



「你要不要……也来挖洞?」



岩谷老先生举起铁锹。有土块从铁锹前端掉下来。



「忽然邀我做什么?」



「你有前途。要不要和我一起找宝藏?」



「……………………………………」



被怪人缠上了耶——坦白讲这就是太郎的感想。尽管太郎从言行和毅然态度可以判断对方没有他担忧的「那种」疾患,但如果老人那些话都出于清醒的神智,反而有另一种层面上的棘手。难道对方真的想到处乱挖现代日本的土地来寻宝?



「我没要求你跟我一辈子。只是问你要不要在这次的挖宝活动中插一脚。毕竟如你所见,我只是个老头。光凭自己这副身子赶不上热情。」



岩谷捶了捶肩膀强调身体僵硬。他的动作让长袖管外掀,露出的右臂似乎靠挖洞练得结结实实,手臂比太郎粗上一圈。这样还赶不上热情,那我更不可能吃得消吧——太郎心想。



「话说那块煎蛋能不能分我?」



「为什么要分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人的愿望居然一个个都被打回票,唉。」



岩谷装模作样地咳嗽。身子一抖,泥土味就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太郎原本默默动着筷子,但中途便迁就老人的要求把煎蛋交出去了。迅速收下煎蛋的岩谷立刻改口:「哎呀,日本的未来灿烂可期。」



假如人与人之间的邂逅由命运(中略)的话,自己这次又中签王了。太郎暗自喟叹。



「之前还有几个同志肯参加这档事,但是都比我先过世了。明明他们全比我年轻。」



岩谷感伤地低头。然后他瞄了太郎一眼。



用苦肉计啊——太郎感到傻眼。



「时本同志也在半年前被阴谋波及而身亡了。真令人遗憾。」



「……阴谋?」



「据说是死于他杀。凶手没抓到,但大概是同样想要宝藏的其他人下的手。」



老人这番话究竟到哪里为止是认真的?对太郎来说,他希望从对方想邀他成为寻宝猎人那部分就是假话。可是,岩谷老先生又向他劝说:



「怎么样呢?寻宝。从中无法不感受到男人的浪漫。」



「就算挖到,假如是别人的土地,东西就会归他吧。」



「找到宝藏然后挖出来才是目的,我没有打算藉此发财。看看我,好一把年纪了。钱太多也用不完。」



「我喜欢钱甚于浪漫。」



「包在我身上,将宝藏巧妙盗卖以后让你分个红不就行了?我有人脉。」



岩谷老先生的眼睛和放暑假的小孩一样闪亮。太郎想说:那什么眼神啊?对方简直像找到支持者的反应让太郎一脸不满。他可受不了让人一少步地拐着参加。



「你似乎擅长找东西。这可是我长年看人的直觉。」



「哦~~」



老人给的评价虽不中亦不远矣。姑且不提种种轻浮的言行,也许他看人培养出来的眼光是货真价实。太郎差点佩服对方,却又摇摇头认为不行。



太郎也是社会人,有他的生活。世上可没有便宜到靠浪漫就能付房租。



「说来遗憾,但是我有工作。」



「这样啊。」



岩谷把话听进去的样子并没有多沮丧。他用铁锹当拐杖,望着远方。



不过,人并没有站起来。



岩谷待在默默吃便当的太郎旁边,一动也不动。终于有动作时却只是从背包里拿了喝一半的宝特瓶润喉。太郎内心介意归介意,还是继续吃饭。



吃完食不下咽的这顿饭以后,太郎将便当的垃圾收进塑胶袋。想喝茶却不巧忘了买。旁边的老人正在畅饮,但这种状况下也不好跟对方要。



吃完饭后过了约五分钟,岩谷老先生终于开口了。



「你的工作怎么了?」



「我这样也是在工作啦。」



「可实在看不出来啊。」



「啊~~我要打一通工作的电话。失陪一下。」



太郎抓起旁边的铝合金手提箱,假惺惺地离开现场。他从长椅碎步跑往图书馆的方向。拉开一段距离再回头,发现岩谷老先生还坐在长椅。太郎看着他翻开笔记簿端详的模样,然后开口叹息。这么一来就算只做个表面,还是打通电话会比较明智的样子。



太郎思索片刻,决定打给木曾川说:「今天不过去了。」



讲电话的对象跟事情只想到那么一件,让他选了鲜少主动拨的号码。



太郎边想着自己就是会打这种电话才无法断绝往来,边等着木曾川接听。



首藤佑贵



走出验票闸口的小泉明日香没有察觉以距离来说并不远的首藤佑贵,不知道在谁的观点来看算得上幸运。乍看下就知道背负着沉郁情绪的小泉明日香逐渐走远,让佑贵盯得目不转睛。木曾川也察觉佑贵神色有变,就循着他的视线找到了小泉明日香的背影。



「嗯?怎样,她是你下一个要干掉的对象?」



木曾川开玩笑地问,佑贵便用扭曲得有如异形的目光反驳他。动作像生锈机械般僵硬的佑贵转过头,凝视着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小泉明日香。



假如现在碰面,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痛斥及咒骂?就算佑贵不讲自己走上岐路的原因,构成理由之一的背影仍强烈动摇他的心。佑贵到底无法装作没看见。但假设他追上去,绕到对方面前,到时又要做什么才好?



要迎接数天内陨石坠落带来的毁灭,首藤佑贵想做的事都集中在父母或者小泉明日香身上。他自己也明白那一点。可是,却想不到如何行动。就算再怎么搜集被自己彻底摧毁的情谊碎片,也只会让碎砂般的残渣从手里散落。取回关系或重新开始这些积极正面的行为对他来说都已经无望,剩下的只有「接纳」自己要停在哪里,摸索该如何完结。



小泉明日香的背影消失后,佑贵便抬头向前采取行动。差点被右脚绊倒的左脚及时站稳,他直接用那种像是将两脚交叉的奇怪步伐追向小泉明日香。「哦,我懂了我懂了。」原本木曾川都杵着旁观,不过他大概是判断有好戏可看,这下子变成他追在佑贵背后行动。



「那个女生是你朋友?」



面对木曾川的问题,佑贵犹豫间仍微微点头。



「本来是朋友。」



「哦——感觉有青涩的气息。」



哪有——佑贵对他的悠哉程度哑口无言。



小泉明日香离开车站,走在站前人行道上。「走车站里面明明比较凉啊。」木曾川嘀咕着仍和佑贵沿路跟去。从水面乱反射的光吸引了木曾川注意,转头往喷水广场看去就发现那只狗和青年正在他之前说的地方用餐。木曾川试着对狗微微挥手,一心只顾吃的狗却连头都不拾。「啧。」咂嘴的木曾川笑了。



在Sofmap前面右转,穿越大街行人穿越道以后通过和停车场邻接的路。途中再大幅度右转,钻过大楼的缝隙——小泉明日香的脚步不稳定得令人怀疑:她到底晓不晓得路?佑贵光看那种脚步就觉得自己能体会她的心情,连抬头部感到难受。只有木曾川在吹口哨。



不久小泉明日香在大楼外面抬头看了几遍,经过确认才走进里头。那并非公寓,而是墙面脏污清晰显眼的住商混合大楼。



「巨擘大楼……外观没名字取的那么气派,但这里该不会是——」



木曾川对入口招牌上受到日晒雨淋的大楼名称有种既视感。瞌管佑贵态度不乾不脆地转头朝木曾川看来,人还是拖泥带水地往大楼里面走。拥挤的住商混合大楼一进入口就能看到楼梯和电梯,旁边甚至还有聊胜于无的警卫室。待两个人就会客满的警卫室中,有中年警卫拖着腮帮子在看电视。他对佑贵还有先走过去的小泉明日香瞧都不瞧一眼。这样倒方便。来到佑贵旁边的木曾川从背后推着将他引导至楼梯。大概是为了避免跟搭电梯的小泉明日香碰个正着。



要追上一次跨两阶,有时甚至三阶的木曾川,对于脚快抽筋的佑贵来说,费力程度可比赌命。就算精神在平常状态,佑贵觉得自己也不可能追上捂着帽子跑起来好似游刀有余的木曾川。



「照我研判,她的目的地在六楼。」



木曾川在二楼楼梯的平台上做出这番预言。



你有什么根据?又为什么是六楼?纵使佑贵用眼神提问,木曾川也不回头。



「哎,乖乖跟我来。」



由于木曾川就此不吭声,佑贵也闭口乖乖爬楼梯了。



照宣言一路没休息冲上六楼以后,佑贵手撑着膝盖猛喘气。另一方面,气定神闲的木曾川则贴在墙际窥探电梯问说:「你看。」还硬抓着佑贵脖子逼他确认。佑贵在走廊上只露一边眼睛,却感受到好比从眼睛裂开到喉咙的疼痛。小泉明日香人在那里。



小泉明日香从电梯间直走,在狭窄走廊的尽头附近停下。她敲了贴满传单的企划公司隔壁那扇门,然后走入里头。



佑贵问自己:这里还有那里是什么地方?他向木曾川求助。



木曾川当场没有回答,只顾走向小泉明日香进去的那扇门。佑贵也不经大脑地移动脚步,和他一起站到门前。焕然全新的那扇木门上什么说明也没有。可是,木曾川摸了摸经过加工的门板表面就有了把握。



「巨擘大楼的六楼……不会错。这里是黑田的事务所。」



佑贵用眼神对木曾川的嘀咕提出疑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木曾川用弯起的拇指比着事务所大门说明:



「这是杀手的事务所啦。全新开张?不对,有点不一样,总之算新开的就是了。」



无端冒出的「杀手」一词,让佑贵失去血色。



杀手。佑贵活到现在,只有在创作世界里见过的行业。换成昨天以前的佑贵会一笑置之,但他现在已经体验过可以坦然相信那些的恐怖经历了。毕竞,他自己也杀了人。而且杀了人的自己是个一脸若无其事地在街上用双脚走路的人类。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有事来杀手的事务所,就是要委托杀人吧。」



虽然木曾川的话始终轻浮,这项事实却深深地扎在佑贵心头。



小泉明日香恨得想杀掉的对象。



佑贵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唔~~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吗?也难怪啦。」



将耳朵贴在门前的木曾川对无法偷听这一点咂嘴。尽管佑贵没那种心情,然而玩起谍报或侦探游戏的木曾川是把状况当成别人家的事在取乐。



「不过要听的话还是有办法。」



「咦?」



木曾川用背靠着门并且在包包里摸索。最初开朗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我记得要先这样用,然后将两边凑在一起……吧?因为我平时不会用上这种玩意,摸起来不太熟……行了吗?行了吗行了吗?好啦。我又不是用调频收音机的那个世代。」



木曾川嘀咕到最后,仍然对佑贵笑了。他把从包包里拉出来的耳机凑到耳朵,点了两次头,一副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的脸。



「那是——」



「窃听器啦。我事先装在庆贺开业的花里面。本来想在以后来玩时用来开个玩笑,还真是会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准呢。」



庆贺开业这样的说法,让佑贵神情僵硬。会送那种玩意给杀手,这男人不用说也是同行,否则就是有所关联的人。有那种人物待在身边,使佑贵绷紧臀部的肉。肌肉大概会因此酸痛的他,整个人都快蹦起来了。



「在里头应对的不是黑田呢……这声音没错吧?」



木曾川将耳机借给佑贵。发抖的手指差点漏接,但佑贵还是把耳机塞到耳里。他希望不要听见小泉明日香的声音,现实却早一步在耳里构筑成形。头一个传来的,就是小泉明日香那简直令人怀念的声音。



『为什么你会知道号码?』



尽管被问的不是自己,冲击度仍足以压溃佑贵的心脏。



「看来没错。」佑贵更没有心情转向从自己的反应取得根据的木曾川那边。



『因为我收到了你在怨恨下发出的阴森念波……但我想你大概不太看漫画吧。老实说呢,我碰巧捡到你朋友的手机。里面有登录你的姓名和号码,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



年轻女性答得坦然,和宛如漂浮在幽暗水面上的小泉明日香截然不同。佑贵听到『朋友的手机」,才想起自己掉的那支手机。虽然当初交换号码时几乎是义务性质,但里面也登录了小泉明日香的号码。



「再让我听……哎呀。」



打算跟佑贵讨回耳机的木曾川停下动作。有个中年人从楼层内侧的画商店铺走了出来,用看待可疑分子的眼光盯着佑贵他们。木曾川又将耳机推回给佑贵,然后悠悠起身。他一脸开朗地笑着走向画商那边,开始交涉起什么。木曾川大概一眼就看出对方属于讲得通的人。



「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点吵,麻烦你当成没听……买壶吗?好好好,这边的事务所会付款,让我们和谐、低调地……」



当木曾川和画商进行交涉时,佑贵将原本站直的腿靠向身体,畏寒似的缩成一团。从塞在耳孔的耳机里听见的声音,像风一样飕飕地挑逗着鼓膜。



『当时我在电话里就说明过了,你有想杀的人吧?没错,就是射杀你男友的那个家伙。你无法原谅他吧?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



言语化成的子弹接连打中佑贵的心脏。即使他已经料到大半,小泉明日香真的是为了杀害自己才来拜托杀手的事实依然沉重,心头彷佛被人灌了铅。



沉默的小泉明日香大概做了什么反应,年轻女性的声音又继续说下去。



『你心中的迷茫只能靠杀人消解。但你自己没有杀人的力量。人性并无法因为这样就坦然放下愤懑。为了多少拯救像你那样的心灵,这间事务所才会敞开大门。我认为能拯救你是一件好事喔。』



简直像骗徒或神棍的推销词。佑贵听了有如此的感受。目的应该在于用救赎之类的漂亮话来去除小泉明日香对于委托杀人的愧疚感。但是佑贵心里尽想着:鬼话连篇。



杀人,哪能救得了什么?



就算再怎么恨,亲手解决对方以后会留下的,也只有令人发狂的不安和无助威。



木曾川和画商交涉完以后,又回来蹲到佑贵旁边。



「她是来委托杀人的吗?还有,要杀的是你吗?」



佑贵听到木曾川开口确认,只是微微地收起下巴。「哦——」木曾川反应平淡。



他或许是在想那个要接下工作的朋友。



「你要怎么办?黑田……事务所的主人似乎不在里面,但他回来以后就会欣然接下工作。那样的话,你的命就好比风中残烛。想保命还有自首这条路能走,不过你怎么选都等于完了……好啦,那我再问一次:你要怎么办?」



木曾川探头看了佑贵的脸。可是,佑贵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当然无法说服小泉明日香。要让小泉明日香释怀,意思等同于——



佑贵两边都选不了,只能抱着双飓发抖。好比昨晚的恐惧复苏。



木曾川看出佑贵的眼睛已经陷入黑暗,迷失了自我。他对那种逃避现实的反应叹气,然后低声咕哝:「真没办法。」



然而,那不像牵扯上麻烦人物的口气,反倒显得雀跃。



「假如你决定不了,也可以参考别人的意见。」



木曾川说完之后,起身从佑贵的耳朵拔掉了耳机。收拾好东西的他将包包夹在腋下,并且跟着把佑贵拉起来。任凭摆布的佑贵站也站不稳,活像在走廊跳舞。木曾川摆出坏心眼的笑容来回应佑贵那张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脸。



「最适合问意见的人,这里不就有吗?」



木曾川将手摆到正面门板上的握把,佑贵顿时睁大眼睛。



紧绷的手背浮现青筋后,被举到面前保护身体。



木曾川就这样用力开了门。



绿川圆子



「刚刚那首是贝多芬,不会错。」



「……可是你从刚才到现在,提到的都只有贝多芬和莫札特。」



「古典乐光靠那两个人就能撑起来啦。」



黑田天花乱坠地胡扯。而且,绿川听得出刚刚那首曲子是「踩到猫儿」。但就算开口纠正,眼前这轻浮男人大概也只会匆匆悠悠像荡秋千似的继续扯谎,所以她只好作罢。



演奏结束,绿川趁下一首还没开始便离开座位。黑田抬头看着她说:「喔?」



「时间到了。我要主持个展。」



绿川拿起帐单,连再见都不说就准瞒走。「不不不,让我来付吧。」黑田说着也连忙起身。你为什么要跟来——绿川困扰似的回头。



「没关系,反正我比你年长。」



绿川缩回拿着帐单的手。黑田绕过去想把帐单抢到手里。



「是我邀你来的。」



「无所谓。」



「这样不好啦。」



「少罗嗦,臭小鬼。」



在表情和语气保持平淡下忽然冒出的臭骂让黑田退缩了。看奇袭生效的绿川打算快步走向收银台,但黑田还是追了上来。他拉住绿川的手腕想将人留下。有意应战的绿川想改骂臭臭臭小鬼而回头,才发现店里的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了。



在桌子之间的通道上吵闹,会变成这样也是难免。不只客人,连店员、钢琴师都在注视绿川他们,而且这些人带着看热闹的好奇心态。绿川和黑田的互动在旁人眼里看来似乎像是惰侣闹分手或失和吵架,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赌气罢了。黑田终于也掌握到状况,尴尬地搔了搔额头。



黑田牵起绿川的手,用握手来聊表友好。然后他妥协了。



「各付各的,你觉得如何?」



「随你高兴。」



绿川将黑田的手甩开,自己一个人先离开咖啡厅。



「不是要各付各的吗?」黑田的吐槽也被她匆视了。



来到人行道的绿川自我分析说:「做了件蠢事。」刚好经过绿川眼前的落魄男子对那句自言自语有反应,朝她看了过来。男子深深戴着颜色泛褐的帽子,眼窝黑得像一晚没睡。绿川别开视线装蒜,付完帐的黑田就出来了。随后,黑田的手机忽然响起。绿川斜眼看着他接听,自己则呆站在灰茫的天空底下。太阳目前正躲在云后头,取代温度升高的是湿度。好不容易到了个展第一天,真希望能有个大晴天——绿川对外头抱怨。



「……对喔,没必要。」



想到根本不需要等黑田讲完的绿川自己手机也响了。她这边是收到邮件。一看才发现寄件人是徒弟。好像是先前邮件的回信。



『我这边也忙起来了。我没办法立刻回去,请你小心。就算被陌生人搭话也请你逃往人多的方向,别理对方。』



把我当小孩吗——随即读完的绿川撂下这么一句。讲完电话的黑田听见她那句嘀咕又迎上来问:「怎么啦?」虽然这男的打从最初就这副德行,但是他真的太喜欢故作亲昵了。



以前班上也有一个像这样爱要嘴皮的男生呢——绿川回想起学生时期。



「徒弟寄的邮件。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走。」



「哈哈哈……咦,你是指我吗?」



黑田在说笑问吃了一惊。以结果来说,绿川确实是跟着不熟的人来到这里。



「是啊。为时已晚。」



绿川用她的方式打趣,熬后从手机确认过时间,在胸前微指车站的方向说:「我要走了。」黑田用掌侧扶着额头,眺远似的看往那个方向。



「个展啊……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驱除害虫的工作呢?」



「我现在专门对付纠缠你的害虫……这样说,不知道行不行?」



黑田说到一半还加上活力十足的手势,但整体气势随着绿川毫无反应就逐渐走弱了,最后变成要徵詾她的意见。被问到的绿川从头忽视黑田到尾,连一句「谁理你」都不讲。



「喂~~讲点话嘛。啊,因为是害虫才要忽视吗?」(注.「虫」与「忽视」日文同音)



黑田毫不犹豫地表演了地球上任谁都会想到但不会讲出口的冷笑话,绿川便如其所愿继续匆视他,准筛要离开。「啊~~等一下等一下。」黑田死缠烂打地叫住绿川。



「对了,我忘记要把这交给你。」



走到绿川旁边的黑田说着,拿出了摺好收在包包里的毛巾。身为物主的绿川立刻认出那是什么。是她昨天从陶艺班窗口掉下去的毛巾。



黑田把那递给绿川。



「我帮你洗过了。」



黑田用了卖人情的口气强调。然而,绿川收下时的脸色并不好看。原本笑着的黑田也察觉到这一点,表情渐渐冷下来。



「会带着这个出门准备要还,表示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接近我?」



抓着毛巾的绿川难得敏锐。表面上不显动摇的黑田回答:「那样说得通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



绿川重新和黑田对峙。黑田和态度咄咄逼人的她不同,反而是用柔和的笑容来面对。但绿川已经看出,对方亲切的表面底下十分冷静。



那种笑法,是黑田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习惯。



同时,也是他从事现在这行业还能继续做下去的理由之一。



「要问的话也只有一件事……」



黑田用足以盖过其他情绪的满面笑容来掩饰,并将手伸进外套。当绿川对他的举动蹙眉,黑田便迅速采取下一步。



原本会的。但是黑田忽然将脸转向左边,反应慌得像是用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他立刻将手从外套中抽出,手里却什么也没拿。



「怎样?」



「啊,没事。我好像看见熟人的身影。」



绿川受黑田的话语和视线吸引,也看向右手边。她凝视停车场之间的马路那一头,只看见快要消失在大楼转角的三角帽前端。



「……你原本接着要说的是?」



绿川催促。假如有了解黑田状况的人听到绿川那样问,应该会被她的鲁莽给吓着。



黑田搔了搔头,似乎懒得再将一度收回的手伸进外套。



「啊!关于这个嘛,该说是扫兴吗……」



「……不好意思,在两位忙的时候打扰。」



刻意通过绿川和黑田中间的身影,让他们愣住了。



而且他们在看清对方样貌以后,几乎是同时感到讶异。



那个男子年龄不详。虽然身上有和黑田年代相近的年轻朝气,却也同时散发着经年累月的稳重感。至少完美得见所未见的容貌就让绿川有种超脱凡俗的印象。不过,最让他们受到冲击的是那个男子的头发。水蓝色的,还让人产生彷佛有光粒交错飞舞的错觉。



水蓝色头发的男子敲了敲贴在咖啡厅外面的传单,向绿川他们打听:



「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只狗?」



绿川在车站里的咖啡厅看过的那张传单,不知不觉中也贴到这边来了。被问的绿川与黑田义务性地看了照片,对于上面拍的狗却没有头绪。



「抱歉,没有耶。」



黑田连绿川的份都一起回答。「这样啊。」如此回答的男子并不显得沮丧。



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多期待吧。



会话中断,绿川他们匆匆离开。感觉好比遇到外星人,心里不踏实。



「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哎,大都会的人五花八门嘛。」



把男子纳入那种宏观的视野就能将问题带过吗?



而且就这样放着顺势跟来的黑田不管,绝对不会是好事。绿川用强烈目光对着黑田。黑田一会想将手伸进怀里,一会隔着车道望向远方人行道,在心神不宁地纠结后才回答绿川:



「因为我想更了解你。如此而已。」



黑田带着一副不会再隐瞒什么的态度摊开手。



绿川从种种角度验证黑田的动机,研究过各项理由。



一言以蔽之——她做出结论。



一言以蔽之。



「把妹?」



「我从最初就是那个意思。」



敢把话讲得理直气壮的黑田,让绿川面有难色



这家伙又在说谎了。这点事她分得出来。



没错,绿川在今天对黑田这个男人多少有了认识,分得出他的谎言。



既然如此就不算陌生人了吧。绿川决定这样想。



基本上就算叫这男的别来,他似乎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到个展上露面。那样的话,无论绿川领情与否都不具任何意义,在此跟他一问一答也没有多大的价值。



如此一想,绿川的应对方式便定案了。



「是吗?」



这句话完全呈现了她本身的处事态度。



绿川显露出有所自觉的毛病,并走过行人穿越道——和可疑男子一起。



时本美铃



二条终出道前曾到街头驻唱,在极少歌迷间是有名的传闻。美铃当然也听过那项传闻。对美铃来讲那好比一项传说,而现在即将重现于眼前的传说让她难掩兴奋。



刚好有个土气的高中女生离开,美铃就坐到喷水广场边边空出来的位子。她把那里当特等席。坐旁边穿店员制服的驼背女性曾转过来看美铃这里,不过又立刻低头把视线摆回便当了。对方头上用来当发饰的「实习中」吸引了美铃的目光,但她立刻失去兴趣,只将热情视线投注于站在广场中央的二条终。



二条终仰望着车站。眼里没有光彩,熄灯般的昏暗眼球好似望着遥远的过去。她的表情里道出,自己在街头唱歌的往事绝对不是只有光明面。连注目都得不到的时间持续了好几年,现在则来到无法窜红的时期。



然而等着她唱歌的歌迷,至少在眼前就有一个。



不久之后二条终眼里恢复光彩,还调整似的轻轻地摸了摸喉咙。



接着,没有伴奏的她独自唱起歌。



彷佛要在这世上掀起大片的白色涟漪。



纵向的涟漪,横向的涟漪。随音量及音程改变波形的歌声一来到周围,人们就像枝头上受到摇晃的鸟,同时拉开距离。二条终也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将一句「都市里就是不一样!没有人会忽视我!」加进歌词喊出来。美铃没有去过以往驻唱的现场便难以理解,但她从积极正画的角度来解读:既然二条终一副开心的样子应该就是好事。



在二条终持续献唱的过程中,也有人明显不喜欢音乐而离开广场。坐在美铃旁边的女性们似乎也属于那一类,都匆匆走回车站。没礼貌,要我杀掉你们吗——美铃心里气虽气,但想到那样搞砸演唱会实在太可惜才决定放对方一马。



二条终没有停留在一处,散步似的在喷水广场边走边唱。美铃左右转头追寻着二条终的踪迹,喷水广场上只有她一个人显得如痴如醉。



美铃成了喷水广场的幸福摆饰品。



但她的美好时光没有持续太久。人影冲出,令这段时光遭到撕裂。



有个看似高中生的少年从车站跑来,一脸拚命地冲过了二条终的旁边,然后直接跑下通往地下街的楼梯。美铃对那个少年有印象,不过在她跟记忆比对完以前,下一个「砸场」的状况就发生了。



「糟糕~~!」



歌声中断,音量仍不变的二架终叫了出来。美铃一回头,立刻就看见她大叫的原因。是铁路警察。两人一组的警官朝喷水广场一直线过来,让二条终大叹:



「唔喔,比乡下车站的应对速度快多了!了不起!太可恶了!先暂时撤离!」



赞赏和臭骂的感想交杂于喊声当中。美铃感到疑问:是那样吗?她明白刚才的少年是谁,所以觉得少年应该正被警察追。



不过二条终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警察取缔的对象了。她准备开溜,不过似乎是想到就这样逃跑美铃肯定也会跟来,又停下脚步。二条终低头看着身为歌迷的美铃,嘴里嘟哝有声。



毕竟带美铃一起逃应该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一旦被抓还会一起遭到严厉训诫,二条终似乎觉得那样对不起自己宝贵的粉丝。大概因为她有那份心,才难以启齿地对美铃开口:



「那个,我现在要溜了耶。」



「好的!我陪你!」



无论有何理由,只要是二条终做的事,美铃都打算跟着照做。



果然是这样——二条终露出苦笑。用普通的方式跟美铃讲应该没用。



但在二条终提出想法以前,她有一件不管怎样都想问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变成我的歌迷呢?」



「咦?要问为什么吗?我喜欢音乐,而且听了能打起精神,呃……」



美铃的目光和说词闪闪烁烁。她似乎想到了可以一口气表达出来的字眼,才发自内心绽开笑魇,用笑容妆点自己。接着,美铃怀着万般情绪回答:



「这是命运!」



美铃如此断言,让二条终一开始也愣住了。不过很快的——



「那不赖!不赖喔!」



二条终忍不住兴奋似的拉高音量。



她欣赏那个答案,对美铃似乎也有歌迷立场以外的中意因素。



「好。那我有事拜托你。」



「什么事!」



「我觉得就这样用普通方式开溜还是会被抓,所以我们分成两路吧。」



二条终用手比出V字提议。美铃对分成两路的部分「咦~~」地噘起嘴唇。二条终将手放在美铃的肩膀,温柔地告诉她:



「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办得到吗?」



你会帮忙吧——如此期望的二条终凝视着美铃。



过了一会,噘嘴闹脾气的美铃才摆出满面笑容回答她。



只有自己能帮忙——这个部分比什么都能打动美铃。



「好的!」



「好,交给你了。」



二条终摸了摸美铃轻柔的头发,说完「乖孩子」就拿开手了。



逼近而来的警察不会等人,她们不能继续聊下去。二条终为了脱离现场拔腿就跑。美铃这时候才想到自己都没有报上姓名,便朝着跑步离去的背影大声地自我介绍:



「我叫做美铃!时本美铃!」



「喔!我是二条终!」



「我知道~~!」



二条终在最后挥了挥手,因此美铃也用力挥手回应。



尽管舍不得,美铃还是告别了那道只要时间容许就会一直跟随的背影。



然后她真心相信自己可以搅乱铁路警察的耳目,朝车站跑去。



美铃的胸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一股骄傲。



首藤佑贵



木曾川光凭好奇心就大胆开门后的七秒间,成了那天秒针运行密度最高的时刻。开门的他和坐镇于正面沙发的新城雅视线相互交错。



新城雅被无预警出现的来访者撼动灵魂。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目标让木曾川大受冲击。



结果在小泉明日香连反应都还来不及做出的一秒钟之内先振作的是木曾川。他在手离开门的同时一直线冲向新城雅。从直奔的狠劲看出对方来头的新城雅一脚从底下将桌子踹翻。坐在她对面的小泉明日香吓得仰身往后差点翻了跟斗,木曾川则从旁跨过沙发靠背。



新城雅弯身溜进被自己踹翻倒向一边的桌子后面,将手提包整个倒出来,然后一把抓住从化妆品当中滚出来的手枪,做好无论从桌子上探头或绕过两侧都能随时开枪的准备。



但是木曾川顺势将桌面直接踹飞。用肩膀靠着桌子的新城雅态势大乱,眼前天旋地转。一瞬间看不清状况的她背后冒出冷汗。新城雅在错失木曾川的动向以后,顺着直觉从桌子扭身向左闪躲。不知道那是否算幸运,新城雅成功让木曾川瞄准脖子砍来的短刀失准落在她的右手臂。免于当场毙命的她,右上臂深深中了一刀。虽然肉已经被割下大半,新城雅仍在地上打滚勉强躲过第二刀。背部重重撞到右侧墙壁的她尽管血泪直流,还是咬着牙起身,同时不忘用手枪措向木曾川。只不过紧握手枪的是右臂,因此无法瞄准,要立刻扣下扳机也使不上力。



木曾川举着刀提防新城雅的枪,无法趁势追击。



到此为止是五秒内发生的事。接着新城雅被赶到墙际又过了两秒。



那七秒钟之间,佑贵只能在走廊上当个旁观者。



血从伤口流个不停的新城雅尽管脸色发青,还是扬起右半边嘴唇。



没能一刀将她收拾的木曾川神情苦涩。



「看来,这是你的本行呢。身手不简单。」



新城雅用左手用力压迫伤口抑止出血,并且藉此将彷佛随时会无力垂下的右臂扶成水平角度。木曾川从她没有马上开枪这一点,判断她开不了。但是,木曾川也考虑到其他可能性:新城雅会不会装成无法开枪,打算等他更靠近再一举狙杀?基于工作性质,木曾川遭遇足以左右性命的耍诈伎俩次数非常人可比,他时时都会设想最恶劣的情况。而且在工作时除非有必要,否则平常饶舌的嘴都不会张开。



当木曾川和新城雅陷入极短暂的胶着时,滚落沙发跌到地上的小泉明日香察觉到背后投来的视线而转头。



首藤佑贵的眼帘泛上白光。承受她的目光,让他紧张得一松懈就可能被光吞没而失神。



小泉明日香的表情没有变化。既没有显露讶异,也没有眨眼,更没有眯起眼睛。她望着佑贵,完全没有涌上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



她是否和自己一样,毫无心理准备就碰面了?



不——佑贵在退缩之间想通。



不是的——佑贵发觉了。小泉明日香并没有任情绪驱使,而是淡然地采取行动。她一直盯着首藤佑贵,绝不看漏,绝不让人逃走。为了不让眼睛转开任何一瞬而被对方溜掉,小泉明日香省略了表情这种无谓的脸部动作。



小泉明日香对佑贵表现出的憎恨,比惊讶或其他情绪更强烈。



那股异样气息让应该专注视线的木曾川和新城雅也不自觉地分神了。



令事态更糟的是木曾川的手机响了。身为手机主人的他最受惊吓,浑身紧缩。新城雅没放过那瞬间的破绽,一溜烟朝事务所的入口逃。晚了一步的木曾川振臂想将飞刀射向那道背影,却看到首藤佑贵杵在门口,手臂的动作因而放慢,结果就让新城雅逃了。



木曾川静静放下短刀,没有去追新城雅。



然后,他露出无力的笑容接起来电。



「……喂?」



『今天不能跟你吃饭喔。我想我不会上大街。』



「……那真可惜。」



木曾川难得主动挂了电话,然后靠向窗边,为了换气而开窗。他朝外头探出身子一看,就发现在楼下有个中年人和一下子跑过人行道的新城雅擦身并且惊呼:「啊——!」难以判断那个中年人是被新城雅的伤势吓到,或是对她本身起了反应。只朝对方看了一眼的新城雅没什么反应,只管越跑越远。木曾川早就不打算追上去了。



在消失于转角的前一刻,新城雅回头看了住高大楼。她和身子探出窗口的木曾川对上眼。木曾川挥了挥手,新城雅则对他竖起中指回应。



「伤脑筋,本来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之后,她绝对会来报仇喔。」



没能收拾目标造成状况复杂化,让木曾川露出失意眼神。



根本来说,杀人是最单纯的一项手段。正因简洁明快才不容易防范,又能藉此处理掉万般疑难杂症。要是让事情变棘手,就本末倒置了。这次的工作可说砸了锅。摘下帽子的木曾川吹着外头的风,为此深刻反省。



「……好啦。」



反省结束的木曾川重新转向佑贵等人。他手上还亮着滴血的短刀。



木曾川没有理由留下目击者。



佑贵察觉木曾川的气息还有看过来的眼神都变了。佑贵再看到蹲在地上一动都不动的小泉明日香,嘴角不由得发颤。眼皮僵硬得足以压烂眼球,浮出青筋的手臂擅自反覆着弯起然后伸直的动作。紊乱无比的呼吸堵住鼻孔,脑袋热得像即将蒸熟,感觉只要稍微开口就会让胃液当场喷出来。



佑贵身上各个部位,正在迎接足以令他晕眩的狂潮,心也不例外。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将手枪拿到手的?



并不是为了伤害别人。理由应该更加单纯。



那是因为,他想在小泉明日香面前耍帅。



首藤佑贵希求的,是保护她的力量。



而且,现在就是时候。



颤抖不已的嘴唇硬是闭紧,脸颊上扬的佑贵有了动作。



他挡到小泉明日香前面,用手枪对着木曾川。



木曾川「哦」了一声,从容不迫地接受事态的演变。异于之前和新城雅对峙时,他连架势都不摆。



佑贵的手臂直打哆嗦,别说扣下扳机,手枪没掉就算勇气可嘉了。即使一直线逼近,对木曾川也构不成威胁,要砍断他的脖子是小事一件。就算放着不管,佑贵的手也会先累垮,要应对有的是方法。



正因如此,木曾川才故意不动,等着看佑贵怎么出招。



他笃定自己不会中枪,便这样戏弄对方。



另一方面,佑贵并没有那种余裕。脑里紧迫得连思考的空间都腾不出。现在的他,左脑与右脑间大概没有界线或区别,而是用一整块脑袋来构成思绪。



那阵思绪,名叫小泉明日香。



佑贵涕泪直流地狂喊:



「走开啦————!」



「呃,这又不是小鬼头在吵架。你好歹装得帅一点吧。」



彻底丧胆的佑贵彷佛只要被人从肩膀轻轻一推,就会摔得四脚朝天。木曾川还想像,要是现在装成发气功的样子,或许也可以把佑贵吓倒。尽管他很想试试看,看在场面严肃还是克制下来了。



「好啦,现在要怎么办呢?」



木曾川假惺惺地摆出烦恼的样子,像是要逼佑贵跳脚。「这下你该懂了吧?」他将刀子举到看得见的位置,用话语将佑贵定在原地。



「后面那个女人是来委托杀手杀谁的呢?」



「我叫你,走开……!」



狗急跳墙的佑贵已经没有心思跟木曾川多说了。歪得连臼齿都露出来的嘴边破皮冒血。要扯烂那张嘴,或者掐碎喉咙都可以,用刀子射爆眼球也一样可行。木曾川脑里陆续想到要如何对付佑贵。



他选了当中最难、最体面的方法。



教教这家伙耍帅的方式好了。



如此嘀咕的木曾川收起刀,摆出投降的姿势。



「也对。我可不想挨枪,放你们一马好了。」



虽说这是佑贵要求的,他仍怀疑自己的耳朵。枪口缓缓地从木曾川面前挪开了。



木曾川朝佑贵完全放下来的手臂看了一眼,称赞似的浅浅笑了出来。



「啊~~那边那个女生。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帮忙收拾这里?」



木曾川告诉小泉明日香。尽管小泉明日香没有转向木曾川那边,还是可以看见她微微收了下巴。木曾川感到满意,便跳过刚才踹翻的桌子跟沙发。



轻灵跳跃的模样搭上帽子,在佑贵眼里看起来好比「魔女」。



「先走罗。」



木曾川挥了挥手离开事务所。出去以后,他又用夸张的动作指着走廊尽头说:「麻烦罗!」接着就脚步轻快地捂着帽子走了。



真的没有木曾川折回来的动静。佑贵远远听见电梯抵达的声音,才终于感到解脱。发抖的双腿弯下跪在地板。



然而对化来说,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越过小山,还有高峰等在后头。从开枪杀了人以后,佑贵彷佛就一直迷失在山岳间不知道要何去向从。



双脚打结的佑贵换了方向,和人在旁边的小泉明日香面对面。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声音出不来。



自己该叩头道歉吗?还是趴在地上痛哭?不知如何为自己赎罪的佑贵一直被小泉明日香凝视着。从小泉明日香身上看不到佑贵那样的迷惘和内疚。她朝佑贵手边狠狠看了一眼。



小泉明日香伸出手。



动作自然流畅,好比在餐饮店点的东西送来就伸出手拿免洗筷那样。



她从首藤佑贵的手里抢走手枪,然后用枪口抵着对方的额头。



当佑贵感受到枪有多硬,小泉明日香随即扣了扳机。



岩谷香菜



「那种歌不合我的喜好耶。」



离开喷水广场回到车站里的香菜嘀咕。依然揪着她脖子的凯碧短短地附和:「我也一样。」对香菜来说,最惨的是那阵歌声让她们有理由尽早离开喷水广场,回去上班。



「哎呀,丹羽。」



当她们来到站内的绿窗口附近时,有人搭话了。香菜没有反应,但是凯碧立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香菜往上看着她的脸,歪头想了想。



「丹羽……啊,那是在叫凯碧嘛。」



晚好几拍想起的香菜这才会意过来。她只会用绰号叫凯碧,所以都忘了本名。凯碧皱起眉头,似乎排斥香菜在认识的人面前那样叫。



「你别再那样叫我了,好不好?」



「为什么?」



香菜回以纯粹的疑问。被纯真的大眼睛一望,凯碧放弃了。



她觉得照这样看来,香菜是不会改的。



叫住凯碧的是和她穿相同制服的女性。三十几岁的外表带了点阴郁感,给人一种即使脸色平静,肩膀或腰部一带也会透露自己很累的印象。香菜看着对方想起了小学时的老师。那差点让她连心态都变回小学生。变回去了吗——香菜自己也感到疑惑。



「……旁边的是你朋友?」



对方尤其注意香菜被抓着的模样,问话时变得客气起来。



「姑且算。」



「她是很棒的朋友。」



「不这样抓着她就不会往前走。」



「真不可思议耶。」



每句话都要插嘴的香菜被凯碧出掌打了脑袋瓜。上司一脸微妙,要笑不笑地客套说了:「真是好朋友呢。」凯碧羞得脸红,香菜却依然软趴趴。说得好听是放松,但她只是想到接下来要工作就全身无力而已。



「这位是我的上司。」



「喔,那好伟大。」



香菜奉上掌声。虽然她是打从心里想称赞对方,不过普通人从客观角度来看只会觉得她瞧不起对方。上司脸色垮了,看不下去的凯碧扶额低了头。香菜感觉到气氛不对,就停止鼓掌看着凯碧问:



「难道她并不伟大——」



「你们要快点回去工作喔。」



「对不起。」



说完离去的上司走向金钟,而不是高岛屋那边。对此凯碧还来不及纳闷,香菜就上上下下地晃了起来。她每个举动都很孩子气。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又没有做坏事。」



「一想到你这德行被人看见,我忍不住就道歉了。」



「欸,你好过分。」



凯碧忽视香菜的抗议,迳自加快脚步。



她们就这样直接穿越车站,回到了金钟附近。于是来到高岛屋入口时,有个搭电扶梯上楼的和服女性和两人碰个正着。



香菜先「啊」了一声。



捧着大量纸袋与塑胶袋的姬路灯察觉到香菜,便来到她们俩面前。她拿的袋子几乎都印着点心铺名称。姬路大概是在香菜休息时光顾的,当中也能看见她打工的西点店名称。



姬路对香菜微笑。香菜也做了个「笑咪咪」的嘴形回应。



「这不是super留级学姊吗?」



「哦,感觉满酷的耶!」



香菜对super的部分表示欢迎。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会出现的反应让凯碧寒心。



「你被瞧不起了啦。」



「那要看解读的方式吧。」



香菜莫名自豪。姬路笑了,凯碧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涌上的感想也差不多。彼此间有这样的缘分,姬路和凯碧对上眼以后就行了礼。



「普通的学姊也好久不见了。」



「以这家伙当标准,被评为普通会让我担心自己有没有问题。」



听凯碧这么说,被叫成「这家伙」的人开始咿咿哇哇地尖声抗议。



姬路吃惊地想:这样的人居然比我年长?凯碧则绝望地想:这样的人居然和我同年?



「看来你今天也当保姆当得很辛苦。」



「就是啊。要找饲主好难找。」



你想养吗——凯碧默默将香菜递给姬路。



不用——姬路同样只靠眼神来拒绝。



「姬路你今天也要转转转吗?」



香菜穿插手拉坏的动作,问对方是不是要上陶艺班。姬路摇头。



「我今天没有转转转,只是来百货地下街晃晃。」



姬路用食指在香菜的眉心绕了绕。



「学姊是在……上班吗?好难得。」



姬路从上到下观察香菜穿制服的模檨,悄悄地表示讶异。



「我是被逼来上班的。」



「不过刚才倒没看见学姊。你躲起来了吗?」



「就是嘛。姬路是不是去排了周销商品的队伍?虽然我没看见你。」



香菜开始装蒜。不过她的三脚猫演技只会造成反效果。



「转转转是什么意思?」



跟不上话题的凯碧问姬路。



「转转转就是会转来转去的啊。」



「我没有问你。」



凯碧压住香菜不安分的头。



「那是指陶艺。我现在有上才艺班。」



「你是陶艺班学生?所以也会去看上面的活动罗?」



「什么活动?」



姬路微微偏头。凯碧看她似乎不明白,便做了说明。



「今天呢,在二楼有……你看,陶艺个展就是在那边举办的。」



转身的凯碧伸了腰,用手指着斜上方。抬头看去,正好能瞧见个展入口。活动似乎快开始了,疑似相关人员的身影正忙进忙出。



「我记得是叫绿川什么来着的个展。」



「啊,是我们老师。」



陶艺班讲师的名字出现,让姬路露出皓齿。她眼睛发亮地望着二楼。



「原来你不知道啊。你们老师在上课时没有宣传吗?」



「你喔~~真是后知后觉~~」



香菜从旁打岔。姬路不经意地把她的头当宠物摸了摸,并朝着凯碧回答:



「因为我们老师在班上都不会宣传那些……应该说她是完全不会多讲话的人。」



「哦,果然匠人都不太讲话……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能当?」



「你单纯是在家里窝太久才会连话都讲不出来吧。」



凯碧轻轻戳了香菜的头。看她们那样,姬路冒出苦笑说:「都没有变呢。」香菜想了一会,后来她觉得那总比「好像回到以前一样」的评语来得像样。



「……唔?」



香菜发现车站售票处那里变得有点吵。她本来想探头确认,却因为被凯碧揪着而伸不了头。所以,她立刻就放弃了。



「我会顺便去看看。那么,上班要加油喔。」



转向电扶梯而不是车站出入口的姬路问候。上班的部分是她对香菜小小的挖苦,当事人却悠哉表示:「我会加油~~」而且她只有嘴里说得有劲,手却托着下巴咕哝:「唔~~」



「陶艺吗?对我的创作灵魂或许能带来不错的刺激。」



「你在说什么啊?」



「我有预感,就算现在直接把我放到陶艺班也不奇怪。」



「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不起。」



偷懒理由的创作到达极限,香菜投降了。



她就这样回到工作岗位。



浑然不觉自己无心间已将小小的火种添入局里。



黑田雪路



黑田的工作当然不是监赏陶艺品。不过他东扯西扯编出理由跟着绿川一起前往车站的个展会场,心情上就像当了秘书或随从。他也想过要不要毛遂自荐,不过感觉马上会收到一句「不需要」而落选,也就仅止于想想而已。



走上车站二楼,走向个展会场入口以后,一名疑似工作人员在旁边待命的男子看见绿川便赶了过来。「大师,等您很久了。」对于如此殷勤的问候,绿川冷冷回答:「你好。」对方似乎也已经习惯,又继续说:「今天请您多多指教。」



接着,想来应该是负责百货公司业务的那名男子注意到黑田了。



「这位是?」



「不用在意他。」绿川淡然回答。「喔。」尽管男子露出「别为难我啊」的困扰表情,还是点了头。既然大师说不用在意,那我也别在意好了——黑田趁便不作声。个展似乎才刚开始,两人被领到会场内以后,还看不见工作人员以外的身影。黑田就在空荡荡的会场内探头张望。



从入口有几公尺是墙壁和低天花板构成的长方形通道,穿过那里以后视野就会豁然开朗。会场中以白瓷般色调素雅的墙壁为基调,地毯则统一成蓝色。里头分隔成前后两个房间来展示作品。不只墙际,中央的台座也有陈列壶艺作品,当中还插着大朵的花与枝梗。黑田望着那只壶,想起离开咖啡厅时打来的电话内容。咋天,委托居酒屋向常客打听壶有多少价值的答案出来了。据说「金钱上的价值不算可观」。



此外那只壶在相关业界似乎也没有流出传闻。并不是在金钱方面有特殊意义吗——接到消息的黑田有些失望。因为对他而言,那方面的价值比艺术感性要来得好懂。



「比想像中小呢。」



看完后面展示问的黑田忍不住老实说出感想,于是绿川瞪了他。当黑田承认自己失言而说「抱歉」,哼声的绿川又回他:「地方再广也没有东西能陈列。」



「就是嘛。重要的是摆出来的东西的水准。」



黑田顺势谄媚一番,对方却摇头。



「不是那种问题。」绿川否认归否认,却不打算告诉黑田道理何在。她将视线落到自己陈列出来的作品上,似乎也无意解释。



被晾在一边的黑田试着独力思考,但是完全想不出答案。



个展开始十五分钟后,来了一两个老人。对方看见绿川,满是皱纹的脸笑得挤成一团。绿川似乎是为了掩饰不苟言笑的脸才深深鞠躬来回应。「感谢您莅临……先生。」她只有开头说得大声,后半句欢迎词的音量一路走弱。在旁边听着的黑田露出要笑不笑的脸。



老人们离开绿川身边绕到作品前以后,绿川就发现黑田的肩膀在发颤。黑田抛来的微妙笑容,让她感到纳闷。



「怎样?」



「我猜,你是想不起对方名字就蒙混过去了。」



绿川闷声露出尴尬的脸色,同时也对黑田的坏心眼摆出怪罪的眼神。



「……不行吗?」



「不会啊~~一点也不。」



在黑田耍宝时,下一组客人就来了。绿川整顿表情,又用不苟书笑的脸来应对。黑田乐得看绿川那副模样,听她问候时又把名字蒙混过去就笑了出来,然后才猛一回神,想起了某件事情。



「对了,我有向你报过名字吗?」



被黑田一问,绿川敲了敲太阳穴。她似乎正试着回想。黑田等着那套反应结束后的答覆,结果绿川回答:「有没有都无所谓。」除了「这样啊」以外,他也想不出别的词接腔。实际上,就连黑田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经过一段沉默的时间以后,有个亮丽的女人进场,让黑田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对那个捧着大量购物袋且穿和服的女性有印象。是在陶艺班里最显眼的女人——黑田立刻回想起来。就算忘记名字,那副模样见过一次应该就没有人会忘。绿川微微举手对走过来的女性说「嗨」,对方则先对她行礼。



「老师,你真坏心。要办个展可以和同学说一声啊。」



尽管绿川对「老师」这种称谓露出苦瓜脸,还是问对方:「我没提过?」  「没有喔。」女性断言以后,绿川便一如往常地用「是吗」来收尾。感觉绿川只是接纳了事实,当中并不带有她个人的情感。



女性又一次行礼,然后也对陪着绿川的黑田开口问候:



「我姓姬路。」



报上称呼的女性用大眼睛朝黑田看来,处处可见她的疑虑及戒心。



看来对方也记得我——黑田立刻警觉。



「昨天你有出现在教室,对不对?」



「有啊。」



黑田顺着姬路的话承认。姬路虽然对引起骚动却毫不心虚的黑田感到困惑,眼光仍飘到了绿川那边。绿川露骨地别开视线,一副「别问我」的态度。姬路却无所顾忌地问:



「所以你们彼此认识?」



「不。」



绿川边整理塞进内侧的毛巾外缘边否认。



「不过你们待在一起呢。」



「我也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姬路的脸色变得纳闷。另一方面,在旁边听着的黑田明白绿川都是实话实说,心里在给予肯定的同时也感到有趣。



「是新收的徒弟之类吗?」



「不需要。」



「啊,那我猜是男朋友?」



「别傻了。」



当绿川被问个不停时,在旁边笑着的黑田忽然察觉到视线。



位于会场中央的台座上陈列着壶艺品。有个小女孩躲在那里的死角探头观察着黑田等人。黑田把脸转向旁边,用眼角余光捕捉其模样。



他在想:会是绿川或姬路认识的人吗?可是对方似乎无意过来搭话,绿川她们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小女孩左看右看地探视四周。比起她,参观者当然更关心展示的水瓶或茶碗。确认过这一点的她便放下原本背着的包包,在里面摸索。随后,小女孩将手抽出。



看着整段过程的黑田偏了头,心想:那是在玩什么游戏?



结果小女孩迅速掏出来当手枪举着的,是薯条杯。



一副得意模样的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拿来对着人的是什么,又慌慌张张地把手缩回去。黑田对小女孩那种令人费解的行为,想出了一套解释。



不会错。



那是在玩谍报游戏。小女孩脑海里有独创的设定在打转,到最后,就让她躲躲躲藏藏地把薯条杯当成枪举着了。为什么会拿薯条杯当代用品,这点黑田也想像不到。他还觉得:也不用在这种地方玩吧?由此串起记忆的黑田想到小学时足垒曾经大为风行,勾起了乡愁。回想当时一张张朋友的脸孔,让他自个儿笑了出来。



黑田的嘴形在旁人看来相当诡异,然而面临无法继续张口傻笑的事态,顿时使他的视线僵住。因为小女孩收起薯条杯,略显急躁地把手伸进背包以后,再次举起的就是真枪了。



搞什么鬼——黑田吓翻了。



把薯条杯和手枪搞错是哪招?那一点比什么都让黑田讶异。



假扮成小女孩来让人疏忽的杀手倒不是没有,但这次突袭让黑田瞪大了眼睛。谍报游戏和足垒等字眼至今还在脑袋里乱窜算是原因之一。远远看去,他无法判断那是不是玩具。而且,那枪口正对着绿川圆子。即使事实有异,在黑田的眼里和角度看来,只像是那样。从草率的握枪和瞄准方式,黑田靠鼻尖可以感受到小女孩在眨眼过后就会扣下扳机的气息。



怎么办——语意不清的问题落到黑田头上。



有他以外的人正要向绿川索命。



而且绿川本人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黑田根据状况采取了动作。结果想都来不及想就行动的黑田抛开点心盒,在搂住绿川肩膀的同时掏枪掩护她。这是在搞什么——黑田身为杀手的理性发出哀号。



为什么我会采取行动保护这个女人?



疑问和困惑的漩涡一发不可收拾。视线及手臂被绿川的身子挡到的黑田连瞄也瞄不准就朝着前面扣下扳机。



他发射的子弹打穿了台座上的壶,插着做装饰的花四散飞落。



首藤佑贵



佑贵的脑袋变得空空如也,至少心灵已经成了蜂窝。



但肉体还健在,约莫感受得到抵在额头前的坚硬枪口。



小泉明日香扣下扳机,结果子弹并没有贯穿佑贵的头颅。因为枪没装弹药。大概是木曾川事先取下子弹的——佑贵推测。



不过那对现在的佑贵来说并非大问题。



比枪弹更锐利的冲击将他贯穿了。



那就是,小泉明日香打算对他开枪的事实。



之前一直压抑着表情变化的小泉明日香,脸孔缓缓拉曲。那种扭曲,催生出佑贵不认识的她。脸颊鼓起,右眼扭曲。红色牙龈外露,咬得断裂的牙齿碎块从口中脱落。



彻底变样的脸被流下的泪水沾湿,使情绪跟着溃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唔咿咿咿伊伊伊伊伊伊咿咿咿咿咿咿咿!」



捧着头狂搔猛抓的小泉明日香哭叫出来。娇小可爱的手和修圆的指甲抠破头皮,令肉与血塞进指缝。原本被叫声吓倒而动弹不得的佑贵看她那样,忍不住伸手想制止。察觉佑贵意图的小泉明日香将他的手拨开,反过来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她直接将佑贵推倒,再度用手枪对着他的额头扣扳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杀害佑贵。然而从佑贵脸上磕出的尽是泪水,始终无法呈现出小泉明日香要的画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泉明日香甩开手枪,哭倒在地上。佑贵面对那阵哭声,一切的愿望及乐观都遭到抹灭。他后退一步,一步再一步,逃离小泉明日香面前。当佑贵的背顶到墙壁,他下了决心。佑贵捡起小泉明日香掉下的枪,拔腿离去。他哭着跑出事务所,然后冲下楼梯。



自己不能待在这里。自己不能站到小泉明日香面前——佑贵在眼里烙下她手指沾血的模样时明白了这层道理。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佑贵那种「是不是还有办法」的淡淡期望,已经被没装弹的手枪击碎。



佑贵跑出住商混合大楼,才察觉自己紧紧握着手枪。他将没装子弹而失去用途的手枪藏进衣服里,并走上大街。佑贵边走边回头看了住商混合大楼好几次,在丧失气力后完全低下头,眼前盈满泪水。



佑贵又明白了一项关于自己的现实。几天后将会落下来的陨石,如今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在人生的终点并没有为他安排花束或戏剧性结局,结尾一片黑暗。



抱着狗的男子从车站那边跑来了。他急得恰似能用「疾奔」一词来形容,但是有条狗紧紧黏着就冲淡了紧张感。男子和佑贵擦身而过,直接化成微风离去的男子那一身蓝衣勾动了佑贵死气沉沉的眼睛,成为他抬头的契机。



佑贵只有在擦身而过时瞥了一眼,就感觉到那名男子和之前待在杀手事务所的女性很像。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对于佑贵来说都无关紧要。



擦掉泪水而变得开阔的眼前,有男子刚才跑过的道路。经由大街通往车站后头的路。大概是因为顺风的关系,佑贵的脚也自然朝那里动了起来。



漫无目的,只顾穿过人与人之间的佑贵一路走到了车站当中。继续走,又会到车站外头。从外头进来以后,又走到外头。



自己到底打算走去哪里?



佑贵的脚步不自然地停下。



到此,似乎就是靠着悲愤所能活动的极限。



佑贵仰望天花板,立体感受到的喧闹声构筑成一座音塔。



从枪杀他人以后经过快整整一天。



在这段期间,有好几次差点涌上,却被罪恶感压垮而无法萌芽的情绪正在喷发,使佑贵呆站着不动。一直累积在胃袋底部的那股意念猛然窜上,从肩膀及脑袋流泻出来。一旦如此,就再也坐立难安。佑贵想搔过全身,想大吵大闹,想不顾他人眼光哭叫。



他想回去。



他希望有归宿。没有归宿,人永远是迷失的。



佑贵在人群中从背后受到推挤,被人潮挤了出来。走到旁边的他眼前有售票机。不知道是出于巧合或者无意识,他来到贩卖回家车票的地方。



用于踏上归途的票券。佑贵想要的东西有卖。他差点伸手,又觉得不行而缩回去。他已经不能回家了。可是,可是要继续过逃亡生活,钱也快花光了。只要回自己的房间就能弄到钱。佑贵想出开脱的藉口,窥探着机会伸手。



还有其他方法吗?佑贵也可以要胁别人交出钱财,不过那是坏事。再做出更多坏事行吗?再说那样做会让风声传开,难保不会自绝生路。那样的话就算冒险,还是先回家一趟拿钱比较好。



没有其他方法了——佑贵封闭思考。



晚上,等父母都入睡再回去就好。要避免被他们发现,只将钱带走。



自己绝对不跟父母见面。那样的话,肯定不要紧。



如此累积藉口的佑贵买了车票。他第一次抱着这种开肠剖腹般的心情买票。佑贵痛切地感受到,即使仿的是相同行为,也会因为心态不同而让观感有这么大的差异。



当佑贵感触深刻地在售票机旁边盯着票时,他听见尽是细碎脚步声的车站里有一阵格外响亮的步伐。佑贵朝声音来源一看,随时快断线的紧张感再度高张,使他陷入紧绷。



「请问有什么困扰吗?」



忽然被搭话的佑贵夸张地蹦起来转头。结果站在他背后的是站务人员。因为佑贵长时间杵在售票处前面,对方似乎以为他有困扰才过来攀谈。这是佑贵在至今的人生中,最强烈感受到被人帮倒忙的一刻。



「没、没什什、没么么事。」



光是想回答「没什么事」就让佑贵慌成这样,陪笑的表情也失败了,满身大汗的他只会发抖,连脚底都被汗水沾得湿黏黏的下场是避不掉了。拜托你快走——佑贵求助般祈祷。



然而佑贵那种行迹可疑的态度招来了站员怀疑。「你来一下。」刻意省略了具体而言要做什么的站员对他伸手。佑贵后退躲开,更引起对方的疑心。毕竟要是遭到盘问就完了,光被盯着脸观察就会让佑贵的胃抽紧。他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指认:「你就是当时开枪杀人的那家伙!」



佑贵光面对站员已经无所适从,当他看见铁路警察远远走来的瞬间,便撑到极限了。他转身背对那些人逃跑。



即使站员厉声大叫:「啊!」佑贵也不回头,忍着脚底与鞋面间难受的滑溜感狂跑。他用手拨开人群,硬是为自己开出一条直线的路。和小泉明日香互动带来的悲愤没地方发泄,变成了促使佑贵死命逃跑的原动力。



通过银钟旁边时,佑贵回头。追来的已非站员而是铁路警察。两人一组的警察正在确实逼近。周围好奇的视线投向佑贵,恐惧的佑贵自然跺脚猛跑。事到如今,他不能乖乖被逮。



否则,自己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要被意中人用枪抵住额头?



到了车站外一直线地跑,有个女性在喷水广场中央张开双手吊嗓。没空理解那个亮丽女性掀起的是一波波歌声,直接向右拐一个大弯的佑贵得做出选择,是要穿过行人穿越道到闹区,或者冲下通往地下道的楼梯。佑贵烦恼了一瞬,最后他看浮在蓝天的太阳隐没到云里,就选择往地下钻。佑贵赌那些警察没有将构造复杂的地下街完全摸熟。更重要的是,佑贵觉得天候要他别追寻太阳。



冲到地下的佑贵像无头苍蝇般在通道猛冲。他没地方去,也没有地图。反正只要到处乱跑将警察甩掉就好。佑贵从中途就没有余裕在意各种视线是怎么看待自己,上下剧烈摇晃的视野几乎令他晕眩。



于是,在佑贵觉得持续逃了几十分钟之久以后,他的脚步停在有书店和咖啡应相邻营业的地方。绕来绕去到最后,佑贵落脚于行人众多而且眼熟的地下街。只要从旁边楼梯爬上去又会回到车站前。



喉咙焦渴乾裂得几乎有血味,呼气仿佛会冒出烧焦的味道。没有脚步声从流动于地下铁的人群中认出佑贵并追来。



操劳过度的膝盖和小腿肚到达极限,都在抽筋。



但佑贵立刻又为了寻求更能避人目光的地方,强迫自己移动。他背对在车站轮番发生的悲喜剧,朝孤独靠拢。



排斥人群的佑贵逃到了车站的地下停车场。照明数量稀少,通过附近的公车站也暗得像在隧道里一样呈现昏沉橘色,佑贵自然就选了这边的路游荡并且落脚。以地点来说,从这里上去会到车站内的大型电器行入口附近。佑贵没发现这点,绕了一大段路来这里。



地下停车场的格局和饭店底下常见的差不多。尽管面积似乎大了几倍,混凝土墙壁和天花板,以及用大型四角柱划分区域这一点仍是共通的。佑贵走的方向和通往地上的坡道相反,他到了停车场内部,把往上可以看到灰色铁卷门写着「相关人员以外禁止进入」的楼梯当成自身归宿。



佑贵坐到由楼梯下面数来的第二阶,然后弯起手臂搁在大腿上。向前屈身的他努力避免让自己进入别人的视野,才总算松了口气。一歇下来,之前的互动便强烈渗透到心里。佑贵的心垂到了心脏底下,沉重得像锚一样。



来自电车而非汽车的开动声,不时会传进佑贵耳里。那宛如行驶于头上的飘浮列车,通过之后就消失了。感受载着大量乘客的电车开过对佑贵起了代替时钟的作用。



大街上,满是活得与自己这种痛苦毫无瓜葛的人。



纵使有一人遇害也不会停顿的众生,仍像血液一样在街上流动。



佑贵感叹自己的故事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简直渺小得离谱。



停车场有一盏灯似乎保养不良,反覆闪烁着,最后失去明亮。佑贵茫然地望着那段过程,将自己投射于变得黯淡的灯。



在地下,只要关掉灯光就可以轻松入夜。



令人羡慕。



佑贵静静低头,闭上眼,祈祷自己也能再迎接夜晚。



被手枪抵住额头的感觉,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



绿川圆子



由于绿川被黑田搂着肩膀掩护,一开始她掌握不了情况。近距离听见的枪声让耳朵错乱,绿川想到昨天似乎也发生过这种状况,眼前全被黑田的胸膛挡着。枪声远去前,绿川都待在黑田怀里,直到参观者如剑山般的尖叫声令气氛危机四伏,她才将黑田的胸膛推开,和他面对面。迅速藏好东西的黑田已经空着双手,然而绿川早就目睹他拿着手枪的那一幕。他们不缩短也不拉远彼此的距离,面对面相望。



黑田的视线不时会飘向台座附近,绿川也朝那里看了一眼,却只发现有个小女孩目瞪口呆地蹲在地上。那个女孩是什么人——绿川对模糊的状况感到焦躁。



逛展览的参观者虽因为异变而惊吓,仍循序找出了混乱的根源。所有人将视线投注于绿川还有与她对峙的黑田身上,尖叫声慢慢像消失在对岸的波浪一样静了下来。场面平歇,镇定得不像发生枪击暴力事件的现场。



众人共有着一种宛如在降雪的天空下屏息静气的感觉。



或许因为个展才刚开始,参观者稀疏,而且大多是老人家才会有这种状况。和现场不搭调的小女孩也冷静地望着绿川他们,不出声哭闹。



绿川想起在咖啡厅前发生的事情。



明白黑田当时打算从怀里掏出的东西是什么以后,绿川的神情多了分凝重。威胁信也是这男人寄来的吗——她有意将事情并到一块。态度软化的黑田用笑容承受视线,并且再次伸手到怀里。原本静观其变的参观者顿时鼓噪起来,动摇的情绪向外扩散,还能听见壶的碎片被踢开和践踏的声音。



但是,绿川不退让。黑田对那样毅然的她微笑。



结果黑田拿出来的是钱包。



没什么特别,寻常无奇的黑色钱包。黑田将钱包倒过来,在手上晃了晃。



「很不巧,我现在手头没现金。」



「啥?」



「之后我一定会赔偿壶的费用。今天先告辞了!」



黑田爽快地举手露出虚应的笑容,然后朝个展会场的入口猛冲。和逃出陶艺班那次一样,他将浑身力气都用在遁逃。掀起骚动的风迅速撤离了,宛如一下子搅乱了绿川的场子就离去的捣蛋台风。



纵使是绿川,也无法用一声「是吗」来接受黑田的说词。



「老师,你没事吧?」



在会场角落揣度事态演变的姬路来到绿川旁边。绿川短短回答「没事」,同时大叹一声。接绩昨天,她今天举行的活动又被搞砸了。



在绿州眼里,黑田这男人活像开朗的瘟神。



打算逃离会场的参观者在入口附近堵成了一小团。之前蹲在台座旁边的小女孩趁混乱还没扩大,就沿着和黑田相同的路线逃到会场外面了。由于现场尽是视线较高的大人,很容易看漏小朋友的举动。虽然绿川靠着低头才勉强注意到对方细微的动作,不过要收拾一枚子弹引发的风波实在令她心情郁结。光想到之后得接受侦讯以及出面解释各种问题,她自己也巴不得直接逃到外头。



绿川走到被打破的壶旁边。原本用于插花的水从台座上仅存的壶底流了下来。绿川望着水像瀑布一样从壶的碎片缝隙中流出,忍不住嘀咕:「好美。」



碎壶本身的棱角恰似花瓣,呈现出清泉由随时间推移而凋零的花朵中涌现般的风情。尽管那是暴力催生出的景观,至少对绿川来说仍美得足以让她一瞬间忘掉状况并给予肯定。



她认为,那男的比自己的徒弟有资质。



脚边被枪弹开了孔,折断处带有焦痕的花梗散落在地。绿川捡起花梗的前端,凝望娇艳怒放的蓝色花瓣。花与绿川的清丽面容相辅相成,犹如一幅图画,当事人的脸孔却越显严肃。因为望着焦痕让她联想到黑田与枪声,越想心头越气。花梗被甩进破壶当中,浮了起来。起初悠悠漂在水面的花与梗,都逐渐沉入壶底。



壶里的水流尽了,留下来的花注定要枯萎。



绿川的心境也是一样。苦心栽培出名为「个展」的花谢了,失落感像血气一样窜上脑袋。壶被打破,才刚开始的个展变得一团乱。耳朵作痛,肩膀僵硬。还被只会要嘴皮子的男人纠缠,结果对方竟然带着手枪那种危险的玩意。



不知道该从哪件事开始发火的绿川猛跺脚。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烤失败的花瓶一样坑坑疤疤。



岩谷香菜



「我自由了~~」



「明天也要记得来上班喔。」



「……我假释了~~」



换掉制服、高举双手的香菜又委靡不振了。



在香菜设法安分工作到傍晚以后,从劳动中解脱的她暂且感到开心。就算问题堆积如山还是先克服了一关,让她不由得沉浸在成就感里头。但是实际上事情一项也没有解决,香菜原本轻快的脚步也在来到一楼附近之后就变得和平时一样无精打采了。慢慢地,手脚动起来都显得迟缓。



车站一楼充斥着不同于人潮的嘈杂。香菜也有感受到那一点,便想找出异状的来源。依循气氛可以发现似乎是金钟那边的电扶梯上头发生了状况。二楼通道上看得到警员的身影,香菜推测大概又有事件发生。光看并无法了解更多,但她也无意掌握详情。虽然香菜有点好奇,还是直接走上了回公寓的路。



之前香菜讲好下班要和狗一起找饲主,不过外头太阳正准备下山。人影和夜晚的界线变得模糊,光分辨性别就得花工夫,更遑论找饲主。靠这样能找到饲主吗?变得消极的香菜从车站离开,由大街来到可以看见公寓的巷道。高楼大厦、店面招牌和铁塔闪烁的红光在夜里浮现。那些光芒看来像忘了收拾,才会被遗留在夜晚。香菜的眼睛受到光亮牵引,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她跑向西式外观的咖啡厅,探头看了贴在入口的传单。



传单上有只圆滚滚、不可能只是碰巧长得像的狗。香菜读完上面寻找走失犬的内容,高兴得像是自己遇上好事一样举手欢呼:「哇噢~~」从店里看向外头的客人对香菜露出纳闷表情,但她并没有发现。香菜立刻想联络对方,尽管明目张胆地将手机号码写出来让人疑惑随便公开个人情报是否恰当,她仍当场试着打了传单上的号码。经过片刻,电话接通了。



『喂,请问您哪位?』



有年轻女性的嗓音传来。明明隔着电话却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呃,我看了那张找狗的传单。」



虽然香菜被那阵有劲的声音吓住了,还是结结巴巴地说明自己打电话的用意。



『你找到它了?』



「狗现在就在我家。」



『什么!真的假的!』



像尖叫声的反应。音量大得让香菜忍不住将电话拿远。



总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她随即想起了什么。



『是你帮忙照料的吗?』



「差不多。」



『那真是太感谢了。那个侦探都没帮上忙耶。它有没有受伤?』



「啊,没事的。它很有精神。」



『是喔。那就好,我放心了。虽然我觉得它不至于出问题,多少还是会担心。』



对方的语气像在找藉口,也像是害羞才会掩饰对狗的担心。



「那么,你现在能过来接它吗?」



『可以可以。既然你看见传单就和我联络了,离车站近吗?』



「是啊。狗也在附近。呃,你在车站旁边吗?」



『我刚好在那一带。只要你那边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去接。』



「好的,那就现在吧。」



『要在哪里碰面?到车站也可以就是了。』



「贴传单的这间咖啡厅,你晓得在哪里吧?里面有钢琴,店名叫——」



『当然晓得啦。我明白了,那我去店前面找你。』



「啊,好的。我会带狗过去。」



『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岩谷香菜。你呢?」



『二条终。我这就过去!。



到最后对方似乎跑起来了,声音在扩散以后断得俐落。



好耶好耶——收起手机的香菜兀自叫好并加快脚步。她想尽快把好消息告诉狗。香菜跑进公寓,冲过大厅,在电梯里原地踏步,然后回到房间。



「喂~~来高兴一下吧,狗狗~~」



开门的香菜心情大好地叫了狗。那只圆滚滚的狗已经吃完晚饭,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仰卧而鼓得像小山一样的肚皮强调着自身的存在。看了狗一眼的香菜差点傻眼,不过她想到凯碧看待自己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又转念对狗表示肯定:「准你晾肚皮!」全无揽镜自省的念头。



狗看起来并没有把房间弄脏,似乎都乖乖地待在房里。它也没有不分地方乱方便,准储好的便盆甚至有它规规矩矩地用过的痕迹。这只狗不可思议地像人。香菜开始怀疑:那副外表是不是狗造型的布偶装,其实里面躲着小矮人?



圆滚滚的狗翻身爬起,来到香菜脚边。香菜抱起狗,摸了摸它的下巴并且跟它报告饲主连找都不用找了。



「我和你的饲主联络上了喔。」



圆滚滚的狗变了脸色,尾巴自然而然地摆个不停。坦率的反应让香菜也跟着溜出笑容。



「她说现在就过来接你。我现在要准备出门了,稍等吧~~」



香菜将狗放到地板上,然后把包包和行李也搁到地上,顺便拿了桌上的手枪。她认为在见光的情况下丢掉不太妙,就用大量面纸把手枪包好,感觉变得像手枪版木乃伊。



换上睡衣的香菜将手枪插到腰间。在这个角度下就算手枪走火也只会让睡裤臀部破洞——香菜将枪调好位置以后点了点头。接着她捧起圆滚滚的狗跑到玄关。这次的脚步才显得轻快,魔法没有一下子就失灵。



将狗交给饲主,再丢掉手枪。这样问题就能解决两项。



居然会过得这么顺利,劳动果然很棒。健康的生活出于符合常识的时间分配——香菜得意得把自己以往的生活态度全都抛诸脑后。



光是上完一天班,她就乐得彻底忘形了。



首藤佑贵



佑贵不只搭上了电车,有得坐更让他觉得是奇迹。



看准夜色开始笼罩街头,离开地下的佑贵趁返家尖峰时间混进了电车。那是因为车站二楼的「开枪事件」让警方转移注意力的关系,但佑贵没理由晓得。佑贵趁着那偶然的幸运,顺利地离开了车站。他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尽收眼帘。写着「UFO有爱」的谜样招牌,一整年都悬挂电影宣传布条的购物中心。街道、房子、人们,全部都只是佑贵一直以来在回家路上所看到的一成不变的街景。然而那些对现在的佑贵来说,甚至让他有种穿过广大森林后,终于发现有人居住的土地而「获救」的感动。



由于电车各站皆停,广播立刻就提到这班车即将在下一站枇杷岛停车。以前听见就会让佑贵露出苦瓜脸埋怨「怎么还不快点到」的站名,现在感觉好比家门已近的倒数计时,让他怦然心动。



坐佑贵旁边的沧桑男子无视于车厢礼仪,正在讲手机。深深戴着的帽子、从自然卷鬓毛底下露出的耳朵还有手机都贴在一块。男子说:「失败了?真的假的?真的吗?你说真的?」越讲声音越夹杂哭腔,让佑贵差点忘了自己的状况替他担心。男子在挂断通话以后低下头,完全没有要抬头的迹象。



佑贵只想确认男子是不是死了,等看见帽子底下的眼睛仍然会眨才感到安心。



之后来临的,是宣告下一站停车的声音与振动。佑贵在停下的电车内扳指数了起来。再过四站,就会到他住的地方。然后,他就可以回家。



尽管佑贵也觉得不安,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一阵声音叫做期待。无路可走的现状让佑贵疲惫不堪,他耳里能听见自己希望从中解脱的呼喊:这样的时间到底要持续多久?怀着不安的他烦恼透顶,令答案变得模糊。



佑贵想像,换成那个叫木曾川的男人肯定会这么说:



「当然会永远持续下去啦」。



时本美铃



「嗯。」



美铃对成果用力点头,并且自信地交抱双臂。



美铃眼前有一本摆在黑色台座上的笔记簿。她望着用黄色胶带轻轻捆起的封面上的签名,再次点头。回家后美铃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将二条终的签名展示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



完成以后,美铃将用过的胶带和剪刀甩到一边跳上床,装着手枪的包包也直接摆在地上。俯卧的她将脸埋进棉被,身子蹦来蹦去。高兴地蹦跳好几次扬起灰尘的她接着又「唔嘻嘻嘻」地怪笑。稍稍抬头回望,签名就在桌上。就算什么都没有还是有签名。唔嘻呼嘻。



见了二条终本人直接要到签名,还讲了话。名字也让她记住了。



美铃又开始大闹。这套过程反覆了一阵子停不下来。



等心花不再幸福得怒放,美铃才开始回顾个展上发生的事。她想起自己差点中弹死掉,对那个西装男气得恼火。加上除了自己以外,接二连三地冒出其他有手枪的人,让美铃不禁思索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在的大人有枪是理所当然吗?或者说,事情是凑巧变成那样的?



美铃回顾和二条终分开以后的事。



在那之后,美铃一直线跑过车站里头。和美铃擦身而过的铁路警察根本不理她就去追二条终了,让美铃为此大伤脑筋。就在那时候,美铃发现了姬路灯搭电扶梯往上的背影。



这么说来,我出门就是为了杀她——荚铃想起遇见二条终以后变得失焦的目的。坦白讲,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可是美铃脑里闪过了一个对她来说绝妙的好主意。只要射杀姬路灯就能让现场大乱,警察便顾不得追二条终了不是吗?这就是美铃的想法。



自己可以帮到二条终了——美铃兴奋地搭电扶梯往上,追向姬路灯。接着她走进一处陈列着奇形怪状壶艺品的会场,虽然手法不太灵巧让她有些害羞,一到举枪射击的阶段却莫名其妙地被对方抢先开火了——发生过这样一段事情。



被抢走先机的状况连昨天在内已经是第二次。脸胀得鼓鼓的美铃气虽气,还是懂得冷静地将焦点放在「第二次」的部分上面。没错,接连两天发生了一般来讲应该不可能出现的事件。既然巧合会连续发生两天,美铃便期待大概会有第三天。



美铃觉得只要去名古屋车站,明天又可以碰上枪击事件的现场。或许下一次当上主角的就是自己——越想越起劲的她并没有罪恶感。非但如此,今天美铃被迫离开车站以后就没有见到二条终,但明天说不定又有机会碰上。最期望能这样的她不禁眉开眼笑。



美铃躺着望向窗外,发现闪烁着红光的铁塔开始浮现于夜空。



今天的故事已经没有更多后绩。自己过了美满的一天——美铃做出积极正面的总结。



天马行空地想着明天要做什么的美铃躺成大字型。



发散的思绪和累积在一边的睡意逐渐交融于她的心里。



→接绩第三天



花咲太郎



「都好啦。」



这三个字原本是用来省略「都不来、好困、真空虚」。



「……『啦』没有对应到。」



花咲太郎的背离开长椅伸展身体。外头正要入夜。明天以前暂时晒不到阳光,夜晚好似被时间从背后推着扩张其领域。从图书馆冒出的光,还有不时驶过的汽车车灯每次将自然公园照亮,太郎的帽子就会像绿色灯号一样浮现。



在那之后,岩谷老先生立刻就走了。太郎意外归意外,倒也算得上逃过一劫。



然而,太郎并没有大意。



以往碰上那种人,从来没有单单一次就结束的前例。往后大有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遇到岩谷老先生。真不可思议——太郎心想。



邂逅这档事有其偏向性。透过偏向性,才会像金平糖表面冒出的凹凹凸凸一样,创造出朋友、情侣及各式各样的人际关系。假如人与人邂逅的机率是平等的,为什么会出现好几次和相同的人邂逅的偏向性?即使那涉及生活圈或行动模式,依然只让人觉得是占了大半的「巧合」这项要素在恶作剧。



假如名为巧合的命运有其意志,人们就无法左右它。



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珍惜邂逅这样的概念。



要找的首藤佑贵至今仍未现身,但是太郎不离开现场。



那并非灵光一现的想法,太郎相信基于经验培育出的直觉。既然他相信对方必定会来,就没有理由离开这里。所幸直到入夜都没有下雨。



也不知道在现场持续等了多久。



太郎的耐心得到回报,是过了三十分钟以后的事。开往车站的计程车经过人行道时,太郎并没有看漏被车灯照出的身影。尽管穿的服装并非学生制服,那身影就是首藤佑贵。



上身的连帽衣配底下的休闲裤,感觉像勉强凑合的搭配。按照首藤佑贵的现况来想,那些衣服或许是靠恐吓或偷窃弄来的。他像是反过来沿着小泉明日香走过的路,往自然公园的方向过来了。虽然天色昏暗看不出神情,从踏不稳的虚浮脚步仍看得出憔悴。



太郎在离开长椅以前确认了心理准备。



一、对方是杀人犯。



二、对方大有可能还带着手枪。



三、对方会用手枪指过来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感觉在交涉前光多少来硬的也会被容许。太郎提着铝合金手提箱,佯装要走向图书馆。正面动手太恐怖,他决定绕过去。



太郎在移动间也观察着首藤佑贵。或许是接近家门让首藤佑贵松懈了,感觉不出他对周围有所提防。这可不行,不行啊不行啊。太郎一边嘀咕首藤佑贵的粗心,一边当成大好机会绕路拉近彼此距离。



太郎怕遭受反击,所以决定先铲除首藤佑贵的抵抗心再来谈事情。好在对方的杀人犯身分可以轻松当成对其施暴的免死金牌。太郎一边想起自己以前曾用全力痛殴初次见面的木曾川,一边将铝合金手提箱横拿。



太郎悄悄试挥手提箱,然后大步踏到对方背后。



赶在首藤佑贵回头之前,太郎将腰扭到极限。接着他没有将首藤佑贵纳入眼帘,就直接解放身体的扭力猛挥铝合金手提箱。结果使出浑身气力的重击,命中了首藤佑贵的侧腹。力道强得彷佛能将腰部以上打断的这一挥,让首藤佑贵整个人弯成U字型飞了出去。希望有人能称赞自己让对方倒在自然公园而不是马路上的用心——差点因为反作用力而跌倒的太郎打趣地说了。



对偷袭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首藤佑贵两眼发直,痛得死去活来。他大概是吓坏了,额头还贴在地面就想屈膝站直却站不起来,成了膝盖在地上磨,小腿以下空费力气乱晃的怪摸样。



太郎的手腕也有点痛,但他不动声色地迅速蹲到首藤佑贵旁边,将对方的双手扳到背后,并且从上面压住交叠在一起的两手手腕。首藤佑贵原本发直的眼珠子这才满布血丝地将太郎看进眼底。太郎俯视他咬紧的牙齿,还有似乎随时会咬破流血的嘴角。



「你是首藤佑贵小弟吧。嗯,还好没有认错人。」



太郎假惺惺地说。这是为了告诉对方:我知道你的名字和底细。首藤佑贵也冒出了反应,不过只是将嘴巴张张阖阖、没出声音,似乎还没有余裕讲话。



「我有件事想问才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肯回答,呃——」



太郎根本没想过之后要怎么处置首藤佑贵。直接把人交给警方比较好吗——他忧虑起来。杀人犯是坏人没错,但是首藤佑贵和他毫无瓜葛。基本上太郎也放着自己和杀手扯不清的交友关系不管,因此来到这一步会有难以下决策的嗳昧心理。



首藤佑贵似乎在太郎犹豫的空档稍微恢复过来了,眼里冒出的泪与血丝正逐渐消退。太郎判断是时候谈事情了,就将自己的问题暂搁一边先问对方:



「你怎么弄到手枪的?总不会是捡来的吧?」



即使问句里含有否定之意,太郎心里仍希望对方能肯定。因为那样事情就好处理了。然而首藤佑贵听了问题并没有收下颚,只靠着动嘴型回答:「不是。」



「这样啊……」



失望归失望,太郎认定对方没骗他。因为眼前没理由要为这种事说谎。



既然如此,就没有事情要找首藤佑贵了。虽然要直接放人也行,太郎却陷入纠结,并认为还是将手枪没收比较好。人一旦扣过扳机,极有可能还会有下次。太郎打算接收手枪,再拿去扔掉。



正当太郎想提出主意时,似乎已经撑过疼痛的首藤佑贵有了动作。他向后弯身,用一直虚晃的腿踹中太郎的后脑杓。「好痛!」太郎向前屈身使帽子从头上脱落。于是首藤佑贵算准太郎会捡帽子,又趁机采取行动。他完全忽略对手肘和肩膀的伤害,硬是扭身挣脱太郎的锁制。尽管首藤佑贵痛得叫出声音,还是靠着打滚和太郎拉开距离并且举起手枪。太郎见状,顿时无视于对象、情况还有危险,不顾一叨地出脚猛踹。他的腿抢先于任何部分先动了。太郎踹开首藤佑贵的手腕,让枪飞了出去。捂着手腕的首藤佑贵像肚子痛似的弯下腰,手枪也不捡就一溜烟地逃了。他似乎打算折回车站而不是逃向家里。



太郎没追逃掉的首藤佑贵。那是警察的差事——他认明自身立场,用这当成怠惰的藉口。被对方周手枪指着的冷汗还流个不停,原本坐着看对方离去的太郎却匆然发觉不对劲。



「啊!」太郎大惊失色。以为东西掉在地上的他四处找寻,也还是找不到。



太郎在捡回手枪以后又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朝首藤佑贵逃逸的方向投以怨恨的视线。



「钱包被扒走了。伤脑筋,是那家伙干的吗?」



摆在长裤后面口袋的钱包被偷了。原来那家伙不只是杀人犯,还是窃盗犯啊——太郎咕哝。接着,他又在奇怪的部分给予肯定:没想到对方怕成那样也还挺有胆识。



虽然钱包里放的顶多只有现金、名片和各种集点卡,光是如此损失就够大了。相对的,太郎抢来的则是真枪而非模型枪。



开了枪,子弹就会飞,那在昨天已经当着他眼前证明过了。



「就当成我花掉手头上所有钱买了这个……不行不行。」



依然坐在地上的太郎把玩起手枪。能摸到枪的机会可不多。碰了扳机再从各个角度观察过以后,他发现里面没装子弹。



这样的枪只能当钝器。难道首藤佑贵将子弹射完了?那样应该会出更多新闻才对——太郎否定本身的想法,却做不出结论。



剩下的,只有钱包被偷的失落感。



「真有一手。」



太郎一边将没子弹的枪抛着玩,一边重新戴好帽子。



决定将钱包里的金额算进调查必要经费的他,接住了手枪。



→接续第三天



首藤佑贵



佑贵设法要笑,但是侧腹部光呼口气就痛得打断了他的念头。被手提箱砸到的骨头大概出了状况,光呼吸就会影响到患部。佑贵逃到位于车站对面的City Tower后头,跪着将额头顶在地上,并且忍耐那股疼痛。



在旁人看来,那就像是醉鬼缩着身体。或许多亏如此才没人靠近关心,让佑贵省下了不少麻烦。他可以放胆呻吟,等疼痛消退。不只侧腹,动得太勉强的手肘和腰也在叫苦。肌肉作痛的感觉由里到外久久不退,将佑贵折磨透了,他甚至觉得身体没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比较难受。



车站过剩的亮光在眼角随泪水晕开,看来有如累积成山的光芒死尸。



用地面磨额头的佑贵好几次侧躺下来将身体缩成一团,不过仍撑过了疼痛的高峰站起来。从昨天就陆续遭到大人教训,让他对受伤稍微习惯了一点。即使如此,死的时候应该更痛吧——佑贵想像以后差点胆寒。



为了将退缩的念头逼退,佑贵紧握手上的钱包。



虽然没能捡回手枪,但他趁乱从那个男子的后口袋成功扒走钱包了。没装子弹的手枪也多少有用,不过现金在当前更派得上用场。在摊开那个钱包确认里头以前,佑贵低着头问自己的内心:



自己想活下去吗?



杀了人以后,别人巴不得他死。光是走在外头就怕得心脏扭曲,当自己对白天的先明和夜晚的黑暗一律恐惧的同时,就算只能到处逃还是想尽可能活下去吗?



佑贵在电车上摇摇晃晃时也不停自问。然而每次问到就变得支吾其词的他并非有所犹豫,只是觉得将答案说出口的罪孽太深重才心存顾忌。一旦佑贵对自己老实,方才的行动已经表露了他的答案。



佑贵想活下去。他万万不愿就此结束。无论那愿望有多么自私,都是出于佑贵的真心,正因为想活,他才会索求金钱。金钱体现了人活着的希望。那会显得肮脏或崇高,端看当事人怀的是什么希望。金钱无罪,价值依个人价值观决定。至少,佑贵从偷来的钱包感受到强烈生机。



陨石还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既然无法看着陨石落下来,就要挣扎到那一刻为止。



当眼前仿佛被失意和疲倦的浓雾笼罩,佑贵仍不放开活下去的意志和意欲。



佑贵闯了无可挽救的祸。他不能再追求自己以往想要的特别。如果自己现在要的是逃亡,他决定照办。



佑贵将钱包倒过来确认里头的金额。共计三千七百圆。



用手枪换来这点钱,太廉价了点。既然是社会人士就多带点钱啦——佑贵气得毫无道理。钱包中另外还放了名片和整叠超市一类的集点卡。集点卡不重要,不过佑贵本着好奇心拿起了名片。他想知道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人。佑贵一面祈祷不要是警察一面凝神看名片。可是,看不见。



在暗处什么都看不清,佑贵只好动身寻求亮光。有光的地方,就是人聚集的场所。尽管心里排斥,佑贵似乎仍受到侧腹部的剧痛鼓舞,提起了沉重的步伐向前迈进。



不可思议的是那种痛在佑贵有意退缩时才发作,只要积极前进就会平歇。疼痛有那种规律大概仅止于巧合,以结果而言却成了推动佑贵的力量。或许那是具体存在的勇气,也或许是一道不让他逃避的诅咒。



有光在夜里蠢动。光芒群集。佑贵站在城市热络而生生不息的场所。



他抱着自己的意志,挺身认为自己有资格待在那里。



于是向着亮光举起的名片,在扫去夜晚的昏暗后浮现出字样。



名片上胡闹似的印着「侦探花咲太郎」。



→接续第三天



绿川圆子



绿川的感觉是:什么跟什么啊?



在那之后,个展立即中止。绿川被警察扣留侦讯到半夜,现在才总算解脱并开着小货车。她坐在驾驶座,旁边没有徒弟的身影。那之后徒弟又传了简讯表示:「请你先回去吧。」



长时间与警方对答,又受到事情眼花撩乱的演变摆弄,绿川的眼帘已经快要让疲倦蒙蔽。似乎是因为困了,感觉眼皮沉重,脸色显得不悦。



明天以后的个展行程全部勾销了,壶也被打破,在参观者和企画负责人之间的风评更因而受损。



简直一团糟。绿川断定,那个叫黑田的男人绝对是瘟神。



会拥有手枪就不是什么正派人物。即使绿川涉世不深也看得出,黑田岂会是便衣警察。开枪事件被怀疑和昨天的枪杀案有关,使警方对她一再质疑。「我们也怀疑对方是挟怨报复,你有没有头绪?」绿川还被这样问到。可是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牵涉其中。绿川反倒处在有许多疑问想请教的立场,能回答的人却从身边走光了。



光靠一发子弹就让展览天翻地覆,即使用一只壶的价钱当赔偿也不合算。绿川想起黑田那张爱耍嘴皮的笑脸,内心尝到了苦楚滋味。



「那个臭家伙。」



绿川用腕掌敲了方向盘边边两下。假如下次遇到该拿他怎么办?



想到这里,绿川又觉得大概没机会再跟黑田碰面。毕竟,她没有事情要下山进城里办了。那比什么都让她气馁。好不容易才在车站办了个展——诸如此类的念头怎么悔恨也悔恨不完。尽管绿川还在开车,却沮丧得想将额头贴上方向盘。



山路两侧长满树木。路右侧的树长得还有间隔能窥见枝干,靠深山的左侧则是黄黄绿绿的整片苍郁。话虽如此,两边在晚上行经时的景色差别不大。小货车车灯摇曳,照出低头行礼的草木。



明天以后要怎么办?既然个展中止了就得尽快撤收。绿川从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花时间收拾东西,打扫也是她活到现在一直逃避的事。绿川家里是在徒弟来了以后才显得相对整齐,之前从里到外都跟荒废的破屋相去无几。



可是个展并没有别人会帮忙收拾,绿川只得自己动手。收完以后,又要开始过成天捏陶土的日子。受委托制作的陶艺品还有几件要先动工,空闲时再来挑战帮自己做一个饭碗……规划这些让绿川的心情逐渐开朗,似乎连感觉浮肿沉重的眼皮都收缩了。



或许,绿川的本质于好于坏都属于乐天派。



当她想着那些而稍微感到放松时。



从左边的树林匆然蹦出了一道人影。



「哇!」



绿川难免大惊失色地踩了刹车。



这种碰撞事故并非没发生过,但过去的对象都是山猴、野猪或者鹿一类。这种深山里几乎不会有人,平时都交由徒弟开车让绿川有所松懈也是一项因素。不过紧急刹车奏效了,绿川千钧一发地在撞飞人影前让车子停了下来。她摸了摸被安全带勒痛的脖子,并为了确认对方是否平安而下车。



结果,车灯照到的人影是个弯着腰的老人。他似乎将铁锹的前端当成木桩插在地面,成功地防止自己跌倒。在踉舱问设法站稳的老人注意到绿川。穿着民族服饰的老人对她微笑。



摇晃的背包;前端翘起的头巾。每个动作都会扬起尘土。



绿川从那个老人身上闻到粉粉的味道,她感受到和自己相同的泥土味。



而且对方走在山上的目的,以某种角度来看和她是类似的。



「嗨,小姐。你要不要也来挖洞?」



岩谷老先生一边露出别无用心的笑容,一边举起沾满泥土的铁锹。



我常挖——绿川烦恼了一会该不该如此回答。



→接续第三天



黑田雪路



黑田的感觉是:什么跟什么啊?



在街上到处逃窜的黑田评估风头已过,趁夜回到了事务所,却发现有不认识的高中女生规规矩矩地坐在里头。他不禁离开事务所确认有没有搞错房间,不过认清隔壁是企划公司,再过去则有画商大叔以后,只好停止逃避现实。



呼了口气、揉过眼睛的黑田又进去事务所。看来那个高中女生果真不是幻觉或灵魂,而是实际存在的人。身体状况不对劲的她带着一副只有鼻头及耳朵呈通红的铁青脸色,人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凝望黑田。疑似哭肿的脸显得肿胀,脸颊留着好几道泪痕。咦?什么状况?什么状况——黑田纯粹感到恐惧。



更让黑田纳闷的是,事务所里桌子和沙发的位置都出现大幅变动。沙发方向歪了一边:原本备齐的全套杂货用品被收到桌子一角,流露出有人在大闹过后重新整理的气息。而且地板看来有擦过,却明显浮现着血迹。没有任何一处能与早上时的景象相容,事务所光是经过白天而非一昼夜就严重变样,让黑田感到愕然。



话说秘书去哪里了——黑田环顾室内也看不到其他人。



最后令他在意的,则是房间里摆了陌生的壶艺品。



「请问你是杀手吗?」



脱了鞋子端坐的高中女生问黑田。黑田瞬间厘清原本全乱成一团的思绪,宛如在脑海里将停滞的水面置换成清澄冷冽不容任何人靠近的湖底。



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是敌是友?黑田必须明确做出判断。是敌人?或者不是?他没有同伴,也没有意思找伴。黑田坐到高中女生对面的沙发,目光犀利地望着对方。就算他故作轻浮地表示肯定,眼神依旧锐利。



「哎,我就是吃这一行饭的。不说这个,我有事想问你。」



「请你杀了这家伙。」



完全没意愿听黑田讲话的高中女生将照片放到桌上。对方无意交谈让黑田面有难色,不过看到照片使他在抱怨之前先起了好奇心。



「杀这家伙?」



虽然不知道姓名,但黑田也见过照片上那张脸。是引发枪击事件的那个高中生,而且黑田还曾经骑到对方身上饱以乱拳。于是他发现其中的关联。



在黑田眼前的,就是枪击事件发生时也在现场的高中女生。由于脸色差得太多,才没有认出来。而且从谈话的前后内容,黑田察觉她就是秘书在电话中提到的委托者。



「是的。佑贵。首藤。yuuki。杀了人的,就是这家伙。」



高中女生眼里盈上泪水。



「啊。那个我知道,当时现场——」



「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他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明明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要下手?为什么要杀人?既然杀了人,就去死嘛。」



高中女生紧晈的嘴唇冒出血丝,食指扭曲得像是抽筋。



「嗯,我明白了,那么——」



「我杀不掉他我杀不掉他我杀不掉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射出来?为什么?」



「我明白了。好啦,我明白了。拜托你让我问问题。」



黑田起身蹲到了高中女生的面前,然后将手搭在她的肩膀,试着安抚她。话讲到一半就被打断的黑田一边安慰忽然哭哭啼啼的高中女生一边想:真是麻烦。放声大哭的高中女生在他看来不算女人而是小孩,做这些充其量只能算是带小孩。这可不是我的工作——黑田想如此找人诉苦。



过了一会,高中女生在哭到足以招来外界误会以后才终于平静下来。



「……呃,我还有事情希望你说明。」



「……好的。」



首先,黑田得知吸了鼻水的高中文生名叫小泉明日香。接着,小泉明日香对黑田大概说明了事务所发生的袭击事件。黑田原本一脸严肃地听着她讲,不过中途说明到「像魔女的帽子」,他的眼睛就有了反应,眼皮微微地跳个不停。



「那家伙搞什么啊?」



会戴着那种玩意大闹的男人,黑田只想得到一个。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意思庆贺自己开业?黑田回头看了摆在门口的花,然后闭眼呼气。责怪朋友恶作剧的心情似乎大于愤怒。



黑田交抱双臂,打算之后再寄大量蛇的图片给木曾川。目前该面对的问题有几项?他开始整理情报。首先,杀害绿川圆子的行动失败了。虽然事出突然,可是自己反而出手救了她。要好好反省。绿川因而认得黑田是拥有手枪的男人,这样一来要在靠近时不引起对方戒心就困难了。



接着则是秘书逃掉的问题。那女人恐怕不会回来了。连一天班都没上完就不见人影,押宝押错到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了黑田的预料。无论对方有什么因素,在黑田看来那样的事实依旧不变。连整盒布丁掉在个展会场这件事算在内,他只好叹息。



「……我干的事还真恶劣。」



黑田懊悔自己打破了壶,还将个展搞砸。他没有从任何角度检讨「夺人性命」这种「更加恶劣的事」以未遂作结,心里满怀歉意。对黑田来说,他很想请绿川吃顿饭并且低头谢罪,但是八成没那种机会了。



「……请问……」



小泉明日香用有如掠过低空的阴沉声音叫黑田。沉浸于思考及反省的黑田间隔一次眨眼才看向小泉明日香。对喔,还有她这边要处理——黑田将绿川的事情暂时保留。



「好啊,我干。不过该拿的钱还是要拿。你付得起吗?」



「……请问要多少费用?」



「依执行的必要经费或多或少有差异,不过差不多是这个价。」



黑田从桌子底下抽出自制的价目表。看来桌子本身曾经被掀翻,价目表满是摺痕。黑田抚平摺痕以后再递给小泉明日香。他看着小泉明日香怯生生地接下,又问:



「这里是你帮忙打扫的吗?」



「是的。」



「那我要向你道谢。那个秘书散散漫漫的。」



黑田托着腮帮子,然后闭上眼睛。不过他立刻就睁开眼,将视线凑到旁边。



「被杀的,是你男朋友?」



脸依然朝下的小泉明日香低头。



「是的。」



「那么,这个要被杀的少年呢?」



黑田拿着照片问。小泉明日香抬起脸,并且停顿半晌。



被寂寞包裹的眼神以及脸孔,最初条夜晚湖畔一样平静无波,接着便逐渐露出锐利獠牙。面容变得如狼似虎的小泉明日香彷佛有怨气不吐不快,对照片上的少年置评:



「他不可以活下来。」



小泉明日香那种朝主观一面倒的委托理由,让黑田满意地点了头。



「我喜欢简单分明的动机。虽然有神秘气息也很有趣。」



在黑田兀自认同的空档,过目完价目表的小泉明日香脸上出现阴霾。



「我的存款,好像稍微不够……」



她将存摺和价目表叠在一起递给黑田。黑田收下来确认过存款金额,忍不住对小泉明日香口中有点厚脸皮的「稍微」一词笑了。于是他觉得倒也无所谓。



「我会算你便宜,当作开幕的折扣。」



收下存摺的黑田表示愿意接案,小泉明日香脸上便少去了一部分阴影。



别对杀人的契约露出开朗表情啦。



如此令人欲杀之而后快的首藤佑贵虽让黑田感到些微同情,却也让他觉得先收拾这个案子比较好而排出了优先顺序。因为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捕。



开张两天就接到两项委托。这么快的接案步调,让黑田自嘲真是生意兴隆。



「……要是这次也失手,我就改行当日式糕点师吧。」



黑田一边嘀咕,一边望向事务所墙壁。



他瞪着墙,并且对不在现场的目标说:选吧。



要被警察抓,还是死在我手下。选择你要的了结方式吧。



→接续第三天



岩谷香菜



「……那个,用不着我抱着你走吧?」



圆滚滚的狗后腿摇摇摆摆,肚子也晃来晃去,满脸不当一回事地露出「抱着我又没关系」的悠哉态度。「唔~~」尽管香菜心里难以接受,还是抱着狗进了电梯。



指定要到一楼并且关起门以后,香菜才因为没被任何人看到而松了一口气。



「你肯定都过得很舒服~~」



香菜捏着狗的肚皮说了。她顺便将另一只手绕到下面,捧着狗的下半身。后腿藉此稳住的狗大概是不想让香菜捏肚皮,就自己转过身和她面对面。香菜一边摸着它松松软软的背一边问:



「你没想过要瘦下来吗?」



口齿不清地咕哝着的狗彷佛是说:「我会检讨。」看来是没有——香菜用了自己应付凯碧的态度当引证才会如此解读。



「不过一下子就找到,真是太好了耶。对你和饲主小姐都是好事。」



香菜的意见让狗狗「对呀对呀」似的点了两次头。



「……我看啊,你绝对听得懂我们人类在讲什么。真不可思议。」



对香菜来说,要离别让人有点舍不得。不过饲主八成也在担心,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和狗混在一起,大概会被凯碧教训「照顾狗还不如照顾好你自己」,所以香菜觉得就这样送走比较好。



电梯抵达一楼。香菜探头确认大厅的状况。确定过没有住户出入的身影,她才说「趁现在」并碎步跑过大厅。一口气跑到门口,停下来的香菜就开始喘了。



「我想,你还是再瘦一点,会比较好喔。」



从狗的立场似乎会反驳:「是你体力太弱了啦。」香菜大概也有感受到狗的意思,才把话摆明了说:「反正人家是娇弱的女生。」她就这样离开公寓,站到人行道及夜空之间。能看见晚霞的余晖在高楼大厦后头展翅,切开了云朵。



从那双翅膀底下生出的淡紫色光彩,打动了香菜的心。



美得让她入迷。



当香菜陶醉地仰望着夜空和暮色的境界时,狗的眼睛有意识地看向了香菜后面。香菜才对它挪动的视线感到疑惑,随即就被一句压低声音的「别动」贯穿后脑杓。随后,有坚硬物体抵在她的背部。



香菜感到喉咙一紧,眼睛急速变得干涩。



事情茌她踏出公寓一步就发生了。



「好啦~~停下来。要是你乱动乱闹,我就开枪喔!」



年轻女性出声制止香菜。口气异于头一句,这次听起来颇为开朗。听从指示杵着不动的香菜转过脖子。狗狗也越过她的肩膀探出眼睛,确认后头是什么人。



结果对方是高中女生。由于袖子太长,头发又蓬得像棉花,看起来有些土气,个子比香菜高了半个头。对香菜来说她是陌生人,想不到彼此有什么可以互开玩笑的关系。表示这不是说认真的?



「你知道背后是什么顶着吧?」



「……跟性骚扰有关的东西吗?」



「想清楚性别再说话吧,小妹妹。哎呀,还是你分不出男女?」



香菜想反驳:你才要想清楚年纪再讲话啦。不过她难免还是闭嘴了。



抱在怀里的狗应该会感受到吧,香菜的心跳正在慢慢加速。因为从抵在背后的金属触感,她心里可以想到那是什么。



换成以前,香菜会觉得在这种大街上怎么可能有那玩意而一笑置之。不过既然香菜无心间也能捡到,「手枪」就不是笑话了。



「呃……你有什么事?像你看到的,要钱的话我可没有喔。」



香菜希望对方看看自己脚上的破鞋。



「嗯。看来是没有。还有,你好快就换上睡衣了。」



香菜得到略带同情调调的回应。有那么糟吗——忘掉状况的香菜稍微冒出了危机意识。接着因为背部一动,坚硬的东西又用力顶上来让她想起。



目前,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



圆滚滚的狗露出和悠哉脸孔不搭调的尖牙,打算威吓高中女生。察觉到的香菜说:「笨蛋,别这样。」并且压住它的头。高中女生看见香菜弓着背脊将狗遮起来保护,就短短地「哦」了一声露出佩服似的反应。



「原来你喜欢狗。那我们合得来嘛。」



「啊~~不然,要不要当朋友?」



「可以啊。看在是朋友的分上,你要乖乖跟我来。之后的事情,我再对你下命令。」



诱拐。香菜脑里浮现这两个字,然后又转念:绑架会不会比较贴切?



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了——如此对自己发脾气的意见占少数派,而且声音很小。



「一小时左右就能结束吗?」



「谁晓得。要看你跟其他人。」



「我讲好接下来要跟这只狗的饲主见面耶。也不行去吗?」



「哪有可能让你跟别人见面。」



「你要连狗一起诱拐?」



高中女生的视线飘到旁边,并且穿插思索的举勤。



「也对,就那样。」



答案似乎立刻就出来了。接着,她说着「好热」把头发摘掉了。像球藻或棉花的那颗头似乎是假发,从底下冒出大量黑发,长度足以遮庄面前。她用单手将那些头发从脸孔前面拨到耳朵后面。



如此揭露出的长相很是清丽,将之前的土气一扫而空。宛如开光过的眼睛澄澈得让人印象大改,呈现出一副好似静观着周遭的佣懒面容。无法回头的香菜并没能发现,对方的举止以及粗鲁言行与外貌并不相衬。



香菜想从插在腰上的手枪寻求机会。回过头,然后举枪。设想过自己能不能争取到对等的立场以后,认为办不到的她干脆地放弃了。抱着一只狗都会喘的人不可能有那种身手,而且香菜自己也没有信心能将手枪用得上手。



当她觉得用不好才打算扔掉的时候,就碰上这种状况了。



说不定,这场灾难也是起因于她捡了手枪。



香菜顶多只能想到这些头绪。



为了避免圆滚滚的狗乱动,香菜把它抱紧。狗也朝着公寓正对面所见的景色及行人穿越道,发出落寞的啼声。它明明再过一阵子就能和饲主重逢——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的香菜只顾同情狗。不可思议的是,惊吓消退后只剩下薄弱的恐惧感。难道是因为内心千疮百孔,才会让情绪漏出来吗?香菜客观地想着这些。



「好啦,跟我来。脚步放慢,别让我看出你想逃。」



「……嗯。」



香菜短短地应声点头,照着对方指示的做。



这样一来,明天似乎没办法到点心铺当店员了。



自己受了神秘女性威胁,没空上班。



香菜玩味着这个用来避免被人数落自己没定性的藉口,并且蹙着眉头想:



真不知道凯碧会不会相信。



→接续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