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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2「明」(2 / 2)




虽然他帮了我,但我就是觉得──



「真让人没什么印象。」



相对于他夸张的动作,脸却像戴了面具,感受不到他的感情。



就像平常的我一样。



这样的感想,也在我跨出校门时烟消云散了。



走吧,回祖父家吧……回去?嗯,就回去。



我想著摆设在家里的日本刀和挂轴,肯定这个想法。







我很想一放学就回到姊姊身边,可是我还有社团要顾。



根据过往纪录,不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会长一个也没有。有点意外,也有点能够理解。学生会长就是该文武双全吗?



我也仿效旧人,在放学后挥舞竹刀。



我在剑道社姑且是担任社长。我的实力和成绩并不突出,能当社长大概是对每个人态度都很亲切的副产物。



与人对练时,我依然总想著姊姊。



尽管老师曾要我别带杂念挥刀,但我从不认为姊姊是杂念,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们没有专属的剑道道场,在体育馆一角发出稍嫌夸张的声响,扰著排球社员的耳。以切返(注:剑道的基本训练之一)结束练习后,我们集合到角落列队正座冥想。无论沉默或和人说话,我都只想著姊姊。



以前曾有师长夸我专注力与众不同。



会选剑道社,是由于姊姊也能听懂我在做什么的缘故。她耳朵很好,据说光是从踏步声或喊声就能大致明白我们的动作。



姊姊曾解释,她能「看见」声音一波波地扩散。



她那些独特的比喻总会提醒我,我们的观点永远不会一致。像这样闭著眼,球和人的撞击声也不会化为立体的视觉感受。这次换我们皱起眉头嫌吵了。



就在骚嚷声忽而飙升之际,难得有个异物混入我的思绪。



即使想起姊姊以外的女人让我作恶,但我赶不走她。



一天见到两次,害我对她的名字留下了印象。



春日透。



手不能动的「可怜」女人。



在学校扮著好人的我反射性地帮了她,可是无论再怎么想扮成正义的一方,也没必要像蒙面英雄那样出脚。



情况一急,脚就比手先动了。



既然放学了,就不会再遇到她第三次了吧。



要努力赶快忘记她。



由于我是社长,整列、冥想和结束的指令都是我来下。



说念书很重要,废止晨练的也是我。



下令解散卸下防具后,站在一边的排球社员向我搭话。



「明神同学,辛苦啦~」



「嗯?喔,嗯。你们还要继续呀,好操喔。」



我们一起抬起头,苦笑著看球越过网慢慢飞来。



当然这段时间,我也急切地盼望能早点回到姊姊身边。



在学校,我经常像这样被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搭话,证明我一举一动都装成待人亲善的好好先生得到显著的成效。感觉上女人特别多,或许是为了不引起姊姊反感而练成的话术,也在我和其他人对话时产生作用了吧。



接著,大家将各自的防具和竹刀收进体育用品库。防具袋在跳箱边堆的跟山一样,竹刀则是捆成一束立在球篮边。



由于我们是缺乏战绩的社团,用具就只是这么保管。目前连体验社员都很少,说不定等现在的二年级生毕业后就要面临废社的命运。在这种状况下应该能轻易当上社长,也是我选剑道社的重点之一。



姊姊也晓得棒球在打什么,只是我们的棒球社人太多了。



「社长,我们等等要去晃一下,要来吗?」



我郑重婉拒了社员们的邀请。上次陪过一次,这次拒绝应该不会惹人嫌吧。我就这么粗糙地认定了。



其实我没有一次想去,但难就难在身不由己。



更衣前,我先到厕所洗脸擦汗。与其他运动相比,剑道流的汗都积在里面,夏天要是疏于保养面具跟胸甲,结了层盐也不奇怪,梅雨季还有霉菌在虎视眈眈,每到这些季节都特别累人。



不过这些都要在今年结束了。



我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上眼。



人若想看自己,就无法别开眼睛。



「……有点哲学?」



我再想想,感觉不太对。



总之,我很渴望姊姊能认为我是个聪明人。



姊姊没见过我的长相。据说她其实依稀记得父母的脸,所以家里就只有我没能为姊姊的黑暗添上半点色彩,让我很过意不去。



我在姊姊心中是什么形象呢?



探寻记忆般,我摸起下巴和脸颊。



从前,姊姊曾将双手包在我脸上抚摸,夸我有张「温柔的脸」,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镜中这张脸。所谓的爱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好,回姊姊身边吧。



今天的姊姊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第一次注意到装饰在客厅的刀,是我六岁那年。



当时我们家三代同堂,刀是祖父的兴趣。父母常叮咛我刀很危险不要靠近,可是小孩子就是皮,那样的话简直是要我偷偷靠近一样,而我也真的背著父母和祖父拿起来看。结果没想到那么重,连人带刀一起跌倒撞破纸门惊动全家,被父母痛骂一顿。由于骂完之前不准我爬出纸门,甚至连内容我都还记得很清楚。现在想来实在很过分。



但由于有这次失败,那把刀更令我魂萦梦牵。后来长大了,知道刀是什么,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将它用在原途上。



咬著刀来挥算不算原途,我也不晓得就是了。



今天要在祖父家吃晚餐。临时说要过去住也开心答应的祖父,至少对我而言是个好人。在祖父眼里,我似乎也是个好孩子。很遗憾,他可能没什么识人之明。



「学校怎么样?」



祖父边吃边问,我则是吞下嘴里那团隐形物后微微笑。



他想问的就是我辛不辛苦、累不累等那方面的事吧。



我想著垂著不动,只会碍事的手回答:



「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事的。」



接著想起学生会长的脚。脚的印象还比脸深刻多了。



「这样啊,要再吃吗?」



「谢谢。」



祖父将菜分到小盘里。他人一动,家里的陈年木香就混著焦味飘过来。是菸的味道。可能是顾虑我,他只在二楼书房抽,但菸味还是如痕迹般沾满了衣服。虽然气味没有形象,对我而言仍是祖父的象徵之一。



用完晚餐、入浴盥洗后,我面对著日本刀休息,等待深夜。



我恨不得尽快上街,但我好歹也是个乖学生。



不能让人见到我在夜晚四处游荡。



等待之中,我反覆想像、模拟用刀刺人的过程。



告诉身体要怎么动,灌输杀人的方法。



在我的我流剑术,第一刀就是一切,没有第二刀。假如无法一刀毙命,我就非得舍弃剑术的框架,拿出浑身解数撂倒对方不可。



「…………………………………」



我杀人只是遵循本能的结果,说得更深入点,算是我摸索潜能的试错手段之一。



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不能用手的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摧毁他人人生之余,我想看清自己的能耐。



真是害人不浅的自我探寻。我也经常在反省。



但话说回来,又要怎样杀人才害不了人呢?



这么做就像在规定只能直走的世界横过马路一样。



必定会遭到嫌恶、疏远。



终于,出发的时间到了。



以皮带将刀系紧带好,穿上挡血用的透明雨衣,再披上一层隐形斗篷,脚趾开合两次之后──



我想著今晚要杀谁,走入深夜的小镇。







我不确定自己是何时意识到姊姊的存在,似乎是自懂事就只关注姊姊一个了。说起来,我根本是带著对姊姊本能性的爱诞生的吧。



说不定还是上天特地要我下凡来扶持失明的姊姊呢。这么戏剧性的想法让我既害羞又骄傲。



然而踏起轻飘飘的脚步回家的我,没多久就被一阵怒吼泼了桶冷水。只见前阵子新开的路上,某间药局边好像起了点冲突。我不想涉入,但还是远远地张望。



有几个中年人在停车场围殴一名年轻男子。他们架住男子手脚,蒙住眼耳鼻,一脚招呼在他身上。从那种对待方式看得出来,男子八成是溜进我们镇上的超能力者,因为那种作法是用来封阻超能力的最简处置。既然都弄成让他毫无能力抵抗了,应该是要在这里修理他吧。以后他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他们是在逼男子供出同伙藏身处,可能有同伙在逃吧。那么留在这里有点危险,而且假如抓他的是自治会的人,也许会知道我是会长的孙子而找我聊几句,浪费到时间那就麻烦了。我装作不知情,快步离开现场。



踏过人行道上的斜阳,有点寒意的风吹得因社团活动发热的皮肤很舒服。



随后,汽车理所当然地驶过对凄惨画面视而不见的我身边,我混著引擎声吐露心声。



为宣泄胸中淤积的漆黑之物。



「怎么会看见那么讨厌的东西。」



对于人们抓到超能力者会怎么处置,与我大有关联。



在这世界,超能力者是被人孤立、封阻、剿灭的一群。



那样的观念也渗透了我们这个镇,即使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事也不会惹人嫌恶。因为那对整个社会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讨厌看到超能力者被痛扁才奇怪,但我不同。



假如姊姊的能力曝光,那种事落在她身上──光这么想,一阵强涌的呕意就阻止我继续想下去。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姊姊是超能力者,连父母都不晓得吧。一旦知道了,一定不会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姊姊只告诉我一个,所以我必须回报她的信赖。



我得保护这个秘密,以及姊姊本身。



回到家了。我怀著期待开门。



「啊……」



并在走廊灯光下,将某种温暖的感觉深深吸入肺腑之中。



彷佛要将在外产生的无数细孔尽数填满。



「姊姊,我回来了。」



「阿明,回来啦。」



姊姊前来迎接的温柔声音融化了我这一天。



烦闷、焦躁、怨恨、不安全都消融,只有喜悦抽出新芽。



只要姊姊活著,为了照顾她,我就不能死。



只要姊姊活著,我就要为姊姊而活。



人生目标、我的将来等一切都是那么地鲜明,清澈得透明无瑕。







从我不是排解郁闷,而是兴高采烈地随昂扬的心情牵引而杀人这点来看,我想我这种个性是根深蒂固。



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悔与我丝毫沾不上边。



因为我只能说是天生如此。



不说这个了,前面气氛有点乱。几个大人跑过我身边,里头有自治会见过的面孔。感觉与夜巡的气氛不太一样,好奇的我跟上去看看情况。



虽然不太可能和我有关,我仍紧跟在大人们背后偷听。假如他们往远离大路的方向走,直接杀了他们也不错。于是我端详并排著小跑步的三道背影,思考该从谁杀起。



但我是白费心思,他们很快就和其他大人会合,在路边围成一圈交谈。我在一步外的距离默默听了一阵子,将零碎片段拼凑起来,大致掌握了情况。有人在傍晚逮到一个超能力者,正在追另一个逃亡的同伙。哎呀呀。我有点同情。



被逮的超能力者,现在正要被挖掉眼睛,砍手砍脚吧。



我离开大人群,小声呢喃:



「啊~好恐怖好恐怖。」



这些人还真狠啊~说不定连舌头都拔掉了。



尽管应该连万一也没有,不过只要想防止超能力者逃脱,那些是一定要的。



超能力者没有人权,而夺去他们人权的人,也成了野兽。



我就这么屏著呼吸,注视那些大人。



「…………………………」



我是这么想的。



从那一天,超能力者的存在公诸于世以来。



我以外构成这世界的人类,都变得不太正常。



暴力如同不经雕琢的原石,一颗颗摆上高台供人瞻仰。



恐怕,世界正往错误的方向走。



但我也不是说过去的世界没错。



就只是声音大的人的正义席卷全世界,换了条路线罢了。



而那个人以外的人无法完全接受,只能妥协。



不过,我是个连妥协都做不到的任性小孩。



因此──



我意识起腰间的刀。即使路上车来车往,我还是很想将眼前的大人如此这般。我不是想帮助在逃的超能力者,但哪天说不定会轮到我。将那种大人全部铲除,肯定会让我过得比较安心。



人数有九或十,站著不好下手。人在动时,对视野中的变化反应会弱很多。就不能赶快解散或移动吗,再说这样聚在路边会阻碍交通耶。我赤裸裸地只顾自己的需求发脾气。



突然间,有个人影脱离大人集团。动眼一看,居然是个女人,而且很年轻。她和大人说了两三句话就往我这里走。



女子经过我面前时错愕地愣了愣,只差没跳起来。



接著忽然转向我。不会吧。在我也愣住时,女子有点在意我似的转向前方,走了……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可是很怪,我抹不去疑念,决定保持距离尾随在后。比起该收拾的大人,那个女子更挑起我的不安。



也许是怕冷,女子在这样的春天也穿得有点厚。步幅不宽,距离放远也不会跟丢。看她没有回头的样子,恐怕真的是我多心了。



我知道女子的去向有些什么,多半要去营业到深夜的超市。失踪案的犯人都还没抓到,这么晚了还在外游荡也太不小心了,该说她很有胆吗?就在我以犯人角度夸赞她时──



她突然停下来了。



我抬头查看两旁建筑,见到的只是没灯没人,铁卷门紧闭的大楼。超市的灯光还很远,应该没有在这里停留的必要。我也带著些微预感停下,只见她转过身来。



连被她正面容貌夺去目光的时间都没有。



她已向我折回,害我慌得想跑。可是怎么会呢?我被隐形斗篷内侧摩擦鼻头的感觉拖住,动弹不得。她应该看不见我才对啊?



然而,女子却停在我面前。



接著──



「那个──」



远大于自呓的音量射穿了我。



「你还好吗?」



我顿时毛了起来,从脚跟凉到腰际。



有人对我说话。



周围没有其他人,我也没脱下隐形斗篷,就只有我和她。



但是,她却理所当然地向我问话。



惊愕至极的我,感到血液在后颈凝成一团。



我在这一天。



这一夜。



第一次。



遇见能对「隐形人」说话的女子。







就在我刚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理由待在姊姊身边时,姊姊从家里不见了。家里又不大,怎么会这样?晚饭后那段时间还有看见她,但等我洗完澡,姊姊已不在一楼。



不过父亲在,于是我试著问:「姊姊呢?」



回答是「她刚出门了」,使我心里一阵酸苦、头皮发热,彷佛泡澡后刚停的汗又要汩汩而出。



姊姊经常在夜里出门,因为她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夜间人少反而比较好走。可是知道归知道,现在镇上发生连续失踪案件,而且全部都在晚上,希望她能自爱一点。我从走廊望著空无一人的玄关,确定姊姊的鞋子不在。



只是稍微买个东西还是怎样?我折回去问父亲。



「姊姊去买东西吗?」



「大概不是吧。」这么没责任感的回答真令人火大。姊姊现在在外面耶,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很危险,为什么一副没事的样子?姊姊能力是很强,单独在镇上闲晃也没问题,可是她不只能力好,心肠更好,而这个镇上到处都是会将那份纯洁善意当仇报的人。



这并不奇怪,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是姊姊与众不同。



我拿浴巾擦头发,坐到玄关边。



整颗心变得乾燥粗糙,心脏和胃的入口一带很不安稳。



我能很肯定地说,只要我一个星期没见到姊姊,精神就会开始异常。



去年校外教学就很危险。虽然只是三天两夜,我却闻到好几次像是脑子烧焦的味道,彷佛我远离姊姊就会引发功能障碍。



啊啊,姊姊还好吗,没问题吗?



没有我陪著真的行吗?



我该待在这里吗?



不安与思绪绞成毛球。她每次出门我都很紧张,这次特别放心不下。姊姊,回答我啊,你需要我吗?我知道这很傻,但仍会怀抱那么点希望。我反覆地祈求,求到脑里扎了针般发起痛来。



剎那间,回家时见到的超能力者浮现脑海。



那画面点起了剧烈的焦躁与危机意识,告诉我不能待在这里,得赶快找回姊姊。姊姊出事了。



这样的坏预感从没失准过,肯定是姊姊在对我发出求救讯号。姊姊需要我的帮助,姊姊需要我!



我丢开浴巾回到房间,硬扯下被汗水整个黏在背上的睡衣,连钱包和手机都没拿就往大门跑。虽然脑中「换什么衣服,还不快去!」的声音骂得很对,但我觉得穿睡衣跟姊姊走在一起会丢她的脸,换掉也没错。



头发没全乾,在我低头穿鞋时不停滴水。我将滴在鞋上的水甩开,没向父母说一声就冲了出去,第一步就全力向前再向前,没命地跑。视野窄缩得我都吓了一跳,双腿充满力量。



那是向前的力量。情绪一刻也不停歇地转换为能量,而我对姊姊拥有无限的敬爱,这股能量永远不会枯竭。



住宅区、闹区,任我奔过。



奇妙的是,遇到岔路时我总是只能看见其中一条,而我也毫不犹豫地往那冲。我没有时间选择或犹豫。那是种不可思议的确信。



即使呼吸急促,脚却愈蹬愈强劲。



对姊姊的思念赐予了我力量。



为了姊姊,说不定还会激发我的超能力。



现在的我只看得见姊姊走过的路。



我如此坚信,顺从它的引导跑下去。







「啊,这么说可能有点鸡婆。」



她继续对我说话,态度平和。



她看得见我。这名女子看得见我。



迷彩没披好?不会有这种事。其他人对我瞄都没瞄一眼就走过去,就算会瞄,看的也是我眼前这个女子,只有她知道我的存在。



她有那种超能力?



我差点就要踢起刀鞘。不过以超能力者而言,她这样与我接触实在太不小心了。在这个镇上生活,基本上都需要藏好那样的一面。



她是怎样,还一派轻松地歪起头,看向我脚边。



「你赤脚在路上走,是出了什么事吗?」



能说得这么具体,看来是不必怀疑了。



「……那个?」



因为我默不吭声吗,女子显得有些疑惑。不回答是不太对,可是回答了也是怪得可以。怎么办?汗水不断涌出。



「你还在吧?」



女子突然伸出手,想摸我的脸。虽在碰见中间的隐形斗篷时不解地「嗯嗯?」了一声,她仍隔著布碰触我的脸。「啊,还在还在。」我不动让她更大胆,指尖顺著我脸的轮廓仔细抚动。



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让人非常不舒服。



于是我作出「还是杀掉比较省事」的结论。不过她看得见我,从正面杀得了……不对,怪怪的。她既然看得见我,应该头一个就提起我带的刀,先有害怕或提高警觉之类的反应。可是她都没有,只注意我的脚。不对劲的疑问,撼动了我几乎冻结的脑袋。



其实她看不见我?那看不见怎么会知道我没穿鞋……赤脚和穿鞋的差别……声音吗?脚步声?靠声音判断?从声音知道我的存在?有声没人不自然……所以她没看见我。看不见,只听得见?那么刀和斗篷……



我不禁弯点腰,窥视女子低著的脸,明白了。



她睁著眼,但完全没对焦。



对我的动作也没反应。



女子不是用眼睛看我。



她是盲人吗?



她似乎是以视觉外的感官掌握我的位置。虽不知实际上是如何,但是──



我很肯定,她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天敌。



就算会引起一点骚动,我也该就此根除她的性命。



「……咦?」



女子再一次表示疑惑,不过那问声的对象感觉上与前一次不同,于是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我轻轻踢起刀鞘,抽刀。



到了这一步,女子仍未逃跑。她似乎被其他事情引开注意,觉得奇怪却不觉得危险。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女人。



也无须搞懂,她就要下台一鞠躬了。



既然从脚尖到头顶都那么神秘,乾脆就此隐没在这镇上吧。



我要让她连外表都成谜。







在纵向穿过镇上,视野遮蔽物退去后,我发现了姊姊。



啊啊。我放心地慢下脚步。虽然很喘,但肩膀每次升降,我都能强烈感到心灵深处幸福的重量。远处超市的灯光温暖极了。



姊姊独自停在人行道上,对空气歪著头,不晓得怎么了。



侧脸还有点距离,看不完整。



不完整也好,我怀著见到她平安的喜悦跑上前去。



但就在张嘴喊人的那一刻,心脏冷不防被上下猛扯。



宛如应该送入脑中的预感直接传到了心脏。



十万火急地告诉我接下来的命运。



有某件事很危险。



姊姊很危险。



我踉跄地加速就快停下的脚,赶向姊姊面前。



要让大脑下的指令全部白费般,全神贯注在姊姊身上。



「姊姊!」



我奋力冲过去。







踏定双脚。



「姊姊!」



啊?



一只脚从旁窜来。



闪躲使得我施力不足,刀劲半减。



刀尖没入龇牙咧嘴地闯入我面前的学生会长肩头。







突然刺出虚空的物体割开、撕裂了我的肉。



向脑后飞的惨叫塞住我双耳,有如别人的吶喊。



我一阵失衡,然后见到了她。



出现在姊姊面前的,是春日透。



她撕开夜晚爬出那缝隙般突然凭空现身。



嘴上咬著一把刀,失去刀尖的日本刀。就如字面一般眼神剧烈晃动。她是怎样?那是刀?那把刀刺中了我?



与背景街容很不搭调的古式凶器使我愕然一愣。



但稍微想想,「这家伙想干什么!」的愤怒就在我脑中急速沸腾。



假如我没跳出来──



那把刀贯穿的会是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气得耳朵简直要喷烟。



我的本能脱下面具,暴露在外。



我不准任何人、敌意或杀意危害姊姊。



谁都不准。脑中迸出红光,而我毫不抵抗那道光的衍生物,任其摆布地奔向春日透,往对我接近毫无反应,没有任何动作的脖子咬下。当我扑上去,她才终于发现我般吓得浑身一抖,但为时已晚。



我已抓住春日透的耳和肩膀用力掰开,咬碎她薄薄的肉。



她上半身和脸为之一颤,咬著的刀也掉了。



弹出的舌头发著抖,但她似乎仍想忍住不叫,喉部蠢动著鼓胀。我所紧咬的脖子,传来夹带揪结的忍耐感触。



马上就让你叫不出来。



我要就此咬得更深更血肉模糊般继续啃咬,嘴边沾满了春日透的血而阻碍呼吸。脸无止境地愈来愈热,血液堵进鼻腔。心中满是「快死一死!为姊姊去死!」的念头,想尽快解决她。



春日透四处乱转的眼睛定下位置,向旁一扫。舌头缩回,紧咬的牙迸发猖狂的白光。



惊觉不妙的下一刻,她上下摆动全身甩开了我。



接著向横踢开刀鞘,使鞘尖戳刺我腹侧。柔软处遭鞘尖猛烈挤压,使我倒在路上痛苦挣扎。而且倒地时肩伤直接压在地上,痛得我眼泪鼻水流个不停。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春日透的错!



我藉愤怒提振自己,拚命撑地起身。



春日透将撑开的腰带一端顶在脚板上,眼睛瞪著我……不,不是我。她的确是往我摔倒的方向瞪,但无论怎么眯眼凝目,焦点都不是对在我身上,就像姊姊看我那样。



她以脚趾抓起掉在地上的刀柄,举起来收回鞘中。



最后保持咬牙的凶相跑走,一转眼就融入街景而不见踪影……逃跑了?我赶走她了?



我按著腹侧,慢慢打直颤抖的膝。



眼泪也配合随呼吸起伏的肩膀慢慢地流。将衣服濡得又湿又冷的,是我的血。



且伴随著头痛和恶心,真是太惨了。



「阿明?」



但既然姊姊没事,我再惨也甘之如饴。



「姊……」



姊。



声音出到一半撞上门牙,半吊子地遗落在嘴里。



它飘著。声音飘在半空中。



像春日透一样,声音突然凭空流出。我只能这么想。



少了些什么。



眼前的画面,少了类似深度的东西。



位在我所见景物前方,随时存在的东西。



我,看不见我自己。



「啊……咦?」



「怎么了,阿明?刚刚出什么事了?」



我的脚配合姊姊脚步般向后一退。



怎么……会这样?



弥漫整张嘴的血腥,冷酷地向我浇注恐惧。



简直要将我瘫软弯折的身体继续折到失去轮廓,消失不见。



一回神,我已脑袋空白地跑走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从姊姊面前逃开。







负伤的我,刀也没收好就跌跌撞撞地逃离现场。



扯落的腰带挂在脚上,非常难走。



还是第一次撤退得这么狼狈。



自我厌恶与对失败的愤怒烧热我的脑袋。双眼炯明透彻,不停喷发怒火。



刺出刀那一刻,最后见到的学生会长的表情直接烙在我脑中。



我咬紧牙关前倾著走,并立下誓言。



在学生会长的脸孔旁,刻下自己的意志。



我绝不放过他。







我不见了。不管跑到哪里都找不到。



拋光的大楼外墙,映不出我。



便利商店的灯光,照不到我。



现实如软烂的海苔般破碎,四分五裂、扭曲变形。



而我,正在这崩溃的大地上跑吗?



上下左右都看不见我,应该踏著地面的脚也不见了。



就像幽灵一样。



明明每次离开姊姊都会使我紧张不安,那我在逃什么?无论到哪里,我都一样是流泪流血地跑啊。



谁都好。



快来发现我啊。



好想大叫、冲到马路中间。是肩上的锐利痛楚与赖在嘴里的血味阻止了我。



我停下来按住肩膀,伤口的热使我感到看不见的掌心。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日透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身体消失到哪里去了?



很讽刺地,如今只有腹侧的痛、肩膀的伤、春日透的血味与她造成的痛苦指示著我的位置。



将我的肉体系在这镇上。



只有肩、嘴、腹的怪物。



那就是现在的我。



对于自己的处世方式、过去、未来。



我失去了一切自信,融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



我到哪里去了?







遭人从旁破坏,而且两边都没撂倒就迫不得已地逃走。



回想起来,可不是需要自省那么简单,而最需要深切反省的,当然是就这么跑了的部分吧。遭遇突发状况却没能冷静应变,突显出我的幼稚,令我深受打击。



我大可暂且假装逃跑,找机会追杀那女子。



太过警戒成了隐形人的学生会长而忘了还能那么做,实在很伤。



我的无力、不周到,终究招来了我最怕的状况。



制造了活生生的隐形人。



即使是我,当然也无法掌握隐形物体,毫无戒备地遭他袭击而在脖子留下伤口即是证据。他的牙齿彷佛还嵌在我的肉里,很不舒服。



事实上,即使他还咬在那里,我也看不见。



「唉,烦死了……看不见要怎么办。」



谁都躲不开我的刀才对啊。现在我却成为遇袭的一方,甚为可耻。脖子流出的血缠上发梢,沿路地滴。我低下头。



很难得见到自己的血,不由自主就凝视起来了。



吸入夜路的血若无光线照射,与雨滴没什么分别。



在黑暗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因此,学生会长沾上我的血而我却找不到他固然需要检讨,然而情有可原。



他现在应该很混乱,今晚不会来攻击我,但他了解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后会怎么做都很难说。要是他逼我解除隐形化而发现我办不到……后果不难想像。我只能在那之前把他找出来收拾掉。



但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搜寻看不见的敌人出乎意料地难,况且学生会长和我不同,是永久隐形。一切攻击都能出其不备,非常凶险。如同我想要他的命,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得随时戒备他的突袭。



日子久了,恐怕会神经衰弱。



这也没办法,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能力和真面目,绝不能让他活下去。



对了,他叫那个女人姊姊,所以是他的亲人吗?那边也不能放著不管。必须查出她的名字、住所和生活步调,乾净地杀掉。



我还有多少时间?学生会长不太可能跳出来公布我的真面目,因为他应该知道在这镇上那么做等同自杀行为。而过段时间冷静下来后,他就会知道透不透露自身位置的权力是握在自己手上,不会自毁优势。



问题是他姊姊。但我当时没出声也没报名字,只能希望她没注意到我。我唯一给她的线索是没穿鞋在路上走,那么这阵子别那么做才是明智之举。



虽然还有很多事得想,我仍快步踏著夜路赶回家。隐形斗篷破了包不全,要是再被谁看见,我可受不了。每次都让我沉浸在余韵中散步回家的宁静小道,如今重重地压在我肩上。



脖子的伤好热、好痒。



过去总是为所欲为的我,突然背起了一堆非做不可的事。尽管百般不愿,但我绝不会低头,也不会唉声叹气。



有个感觉,和必须尽快设法解决的焦躁同时涌上。



就是该这样──那是遇上高墙所感到的喜悦。



会感到自己不成熟,即表示仍有进步的空间。



我是能够更上一层楼的人。



只要这么想,任何问题都是促进我成长的食粮。



我要跨越它、战胜它,不断成长。



我踢起刀鞘,抽刀后丢下它,以脚趾夹住刀柄。舌头爬上蠕动于刀腹的隐形物,全舔下来。



腥臭味、铁锈味在舌上扩散。



来自刀本身,与刺伤学生会长所流的血。



那令人不快的味道给了我勇气。



隐形人又怎样──



「只要会流血,就应该杀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