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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某一天回想起来的遥远蔚蓝夜空(2 / 2)


所以我才赌了一把。



我们不屈服,对方也束手无策。



至少,只要确定女儿跟我一起行动,也没特别遇到什么麻烦,应该就不会发展成更严重的问题吧。



『是明天十二点到的白鹭号吧。』



明日姊的父亲说。



「是的。」



『看来有必要跟你好好聊一次了。』



「我送您东京香蕉的话,您能放过我吗?」



『我讨厌香蕉。』



噗滋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哈哈。」



我呼一声,重重地吐了口气。



与其说是我驳倒了他,不如说是搪塞过去了吧。不,感觉更像是他放过了我们。



明日姊依旧揽著我的臂膀,用拚命忍著泪水的脸抬头看著我。



她是大致推测出对话的内容了吧。



「对不起。」



我这么说道。



「——!」



她怯怯地低下头,揽著我的纤细手指所使的力道也跟著变重。



「看来我要跟明日姊结婚会很困难喔。」



「……咦?」



「因为你父亲似乎非常讨厌我。」



「那……」



「明天早上是最后底限。」



她脸上倏地绽开灿烂的笑容。



「记得打开手机的电源喔,不然失散就没办法会合了。」



明日姊嘿嘿笑著搔了搔脸颊后,再次握住我的手。



突然仰头望见的夜空果然还是很窄小,也看不太到星星,不过明月依旧守著我们。



本还觉得杂乱无章的新宿大街,被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点缀地闪闪发光,就好像我们真的误入了梦中。



我第一次觉得东京如此美丽。



*



为了寻找今晚能落脚的旅馆,我们暂且坐在知名的新宿ALTA前的广场,用浏览器APP寻找附近的商业旅馆。



考虑到预算,不管住宿价格多高,一个人不压到一万圆以下的话还是很伤,但我意外找到很多合乎这个条件的地方。



可是等我们开始拨打预约电话时,乾净便宜的地方都客满了,就算有空房,也是破到让人觉得让女生住这里实在不妥,不然就是实际上位于跟我们搜寻的新宿站完全不同的车站等等,总之就是完全找不到。



只有我的话倒也罢了,但既然明日姊在,就不能去住胶囊旅馆吧。



其实对于能投宿的地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可是只要不是陷入被迫得去那些地方跟露宿二择一的窘境,我都想避免选择那里。



就算要前往其他车站,我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完全不瞭解,因此搞不清楚要去哪里,才有便宜乾净又有空房的商业旅馆。



而且我们两人也都相当疲累了。



真是被打败了。



我试著用地图APP搜寻旅馆。



明日姊说过想去走走的歌舞伎町,显示出不少符合目标的旅馆。



「总之就在歌舞伎町中走走,直接去问看到的旅馆吧?」



「也是,说不定这么做会比较快。毕竟可能会有人取消预约。」



我们对著彼此点点头后,开始移动。



我们在ALTA旁的路走了一阵子,走到底后过了红绿灯,有间很大的唐吉诃德,这前面似乎就是歌舞伎町。嗯,大归大,但说到外观的规模感,位于福井的唐吉诃德压倒性地胜出,这教我沉浸于谜样的优越感中。



「好厉害,街道本身好像就是活的。」



明日姊说。



「感觉可以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这句话也咻一声进入我的心底。



纪伊国屋那里的街道也非常惊人,从ALTA旁的路到这里,霓虹灯的光辉显得更加闪亮,人声也愈发吵杂,餐厅、药妆店和居酒屋融为一体,宛如一只巨大的生物在蠢蠢欲动。



说到福井,藏老师最喜欢的片町就跟这里是同样的立场,只是人与店家的数量和色彩的鲜艳程度都是天差地别。



「我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感受到了欢乐街这个词的意思。」



我一这么说,明日姊也露出赞同的苦笑。



「老实说我很害怕。」



「我也是,学姊。」



毕竟走在我们周遭的有金发的西装大哥,还有穿著暴露到露出半个胸部的艳丽大姊姊。



不管怎么看都是些在做特种行业的人。



明日姊继续说:



「但也很平常地有高中生走在路上。」



我也觉得的确如此。



明明散发出的完全是大人世界的气息,却有身穿制服的女孩们光明正大地走在这里。



「总之,我们也前进看看吧。」



明日姊点了点头,却轻拉我的衣襬,她似乎还是会害怕。



踏入其中,发现里面普通地存在著在福井看过的卡拉OK店跟连锁餐饮店,让我稍微放了心。不过也有明显就是成人方面的店混在里头,令人烦恼眼睛该看哪里。



「欸,有免费介绍所耶。要进去看看吗?」



「笨蛋!没见过世面!」



呃,我自己对此也不是很清楚,但光从店面外观来看,那就不是会告诉我们观光名胜或美味餐厅的地方。何况那里还闪著可疑的霓虹灯。



大概是因此注意到了,明日姊的脸涨得通红,还用力拧了我的侧腹。



「喂,刚刚那不是我的错吧?」



一抬起脸,眼前就耸立著一栋冲天的巨大建筑物。



在从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看到这里时,只见上头还放了哥吉拉,看来应该是电影院吧。



光是有这样的设施存在,就让人突然觉得这里是个健全的场所而放松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没有特别的理由,往右边转之后,明日姊忽然问我:



「你有勇气在这一带的店里用餐吗?」



「到处都有要小心敲诈的提醒,有点不敢呢。」



「也是。话虽这么说,特意去吃在福井就能吃的速食也怪怪的。」



明日姊呼一声短短叹了口气。



「反正差不多知道歌舞伎町是什么地方了,老实说我有点累。况且还没找到要住的地方。」



「要去超商买饭在旅馆吃吗?虽然以这当作旅行的结束很乏味。」



「那也很好啊,很像高中生会做的事。」



正好在前面一点的地方,有一栋开有全家便利商店的大楼。



墙上还闪著又大又显眼的「I♡歌舞伎町」的霓虹灯。



「我去买点东西,明日姊也要进去吗?」



「可以交给你吗?我想在这里再感受一下气氛。」



「瞭解。你喜欢哪种饭团?」



「梅子!」



明日姊在合适的路树围栏上坐下,我则出发去买东西。



*



我随意买了饭檲和配菜,走出超商,明日姊却不在她刚刚所坐的位置上。



我东张西望、环顾周遭,猛然看见她在稍微有些距离的位置,被一个金发西装男抓住了手。



在思考之前,我的脚便先冲了出去。



「有什么关系嘛,你绝对会很受欢迎的。要是不想,那不谈工作也可以。」



「我不去,请放开我!」



——碰!



我用肩膀撞上男人的后背。



我本来只打算吓吓他,但大概是因为气愤,用的力气比想像中更大,对方晃了晃后跪到地上。



「惨了。明日姊!」



我拉著她的手跑开。



「喂,你搞屁啊,小鬼!」



我转过头,站起身的男子已经追了上来,可或许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的思考暂时停止,我们拉开的距离比预想中还多。



我当然不可能认得路,就是随便往右或往左跑。



「欸,往这边!」



明日姊指著位于前方的现代建筑,我们一同冲进入口。



……勉强算安全上垒,对方应该没看到我们进来了。



我们两个不断喘气,等稍微平静一点后,明日姊说:



「对不起,我一个人没办法应付。一开始果断拒绝或无视就好,但他是说『可以打扰一下吗?』,所以我以为他是想问路。」



老实说,这真的莫可奈何。



因为在福井突然有人攀谈,大抵都是这个模式。



「是什么的邀请啊?」



「就是……问我对风俗业有没有兴趣……像女性酒吧或夜总会。如果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做去旅馆外送的个体户之类的。」



「好——!朔同学先去把那家伙扔到东寻坊,你等一下喔♡」



「你冷静点,这里是东京!」



刚才留明曰姊一个人在那,是有点轻率了。



我明明事前就知道歌舞伎町就是这样的地方,但仅仅一天的东京观光,让我的警戒心变低了。



习惯的人们或许能做出适宜的冷漠回应,可是说来抱歉,明日姊显然并不习惯。



附带一提,东寻坊是福井少数的观光景点之一。可以观赏到沿海耸立、断崖峭壁的绝景,以自杀胜地闻名,也是周二悬疑剧场中犯人被逼到绝境的场所。



「我才要跟你说对不起。」我说。「只要装成男朋友,应该就能很正常地让他离开……我却气到真的出手。」



明日姊轻声笑了笑。



「这是个贵重的机会呢。你竟然也会为我变得那么激动。」



她指的是七濑的事吧。



「那当然,明日姊是我重要的人啊。」



「虽然很可怕,但简直像是小说的某个场景呢。就是从坏人手中逃跑的两人。」



「相较于你,我从早上开始就是用类似的心情拉著你的手。如果这是小说,明日姊若不再被抓到一次,故事就会失去紧张感了。」



「你偶尔也可以别开玩笑,摆出帅气的样子啊?」



真是的——明曰姊噘起嘴。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不说无聊的笑话就很难活下去。比起这个……」



我环顾我们所在的、类似大厅的地方。



「明日姊,这里无疑是爱情——饼关。」



她交叠双手,摀在我嘴上。



「别说。不能说出来,不然会待不下去的。」



明日姊双颊泛红,移开目光继续说道:



「那个人说不定还在附近徘徊,而且我们本来就在找旅馆。直接住在这里才是正确的作法。」



因为她放开了手,我回答说:



「可是……」



「让你配合我来到东京,我却不知世事,给你添了麻烦,所以我不能再让你遭遇到危险了。何况也不清楚他后面还有什么样的人在吧。没事,我相信你。」



刚刚那个男的看起来的确有种小混混或牛郎的轻浮感。



不过,这里就是这样的街道。



对方可能还有其他同伴,要是这次出现像黑道的人,那我实在一筹莫展。



倘若发生了什么事,先别说我没脸面对明日姊的父亲和藏老师,我也不想让这个人陷入危险。



我一面诅咒自己的轻率,一面下定决心。



「明日姊,我不会弄痛你的。」



「……够了!」



明日姊先是用右手摀著脸,害羞地垂下头,然后大口吸气,接著吐气。



最后她真挚地望著我的眼睛说:



「——可以喔。对象是你的话,犯了错也无所谓。」



「我性格乖戾。被你这么一说,即使是意气用事,我也想要忍住呢。」



为了不让她察觉自己的动摇,我立刻回答,她却用成熟的神情莞尔一笑。



「看吧。正因为你是这样,才会无所谓啊。」



既然将来要以编辑为目标,那能不能麻烦你清楚表明那个「无所谓」指的是哪个「无所谓」啊?



见她充分展现出身为学姊的游刃有余,我有些无法释然。



*



基本上这种地方禁止未满十八岁的人使用,但这次的名义是紧急避难,还请高抬贵手。要是来自福井的旅行者被用草席捆起来沉进东京湾,那不是很哀伤吗?



我在心里对不知姓名的某人辩解,尽可能在入住时表现得坦荡荡,避免被怀疑。



话说回来,入住流程就是用像是机器的东西选房间,在设有遮蔽墙的柜台结帐,不会看到工作人员,也不会跟对方说到话。



顺带一提,我只是若无其事兼好好观察前面的情侣,并模仿他们而已。



大部分的房间都已经被挑走,幸运的是便宜的房型还空著,以预算来说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柜台附近有可以免费使用的洗发精跟沐浴乳,我让明日姊选了她喜欢的。



经历各种波折后抵达的房间,整体以白色为主,摆了大张的双人床、沙发、矮桌跟电视,是个很平凡的时髦空间。



我的视线忍不住东晃西晃、到处游移。



昏暗的房间沿墙点缀了蓝色霓虹灯,它们偶尔会变成像紫色或粉红的诡异颜色,看起来有点怪怪的,至少不是显而易见的情色氛围,让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总觉得最近都会碰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发展。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我们先把行李放到沙发上。



「「累死了~」」



我们两人一起扑到床上。



趴在床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后,我们看著彼此的脸,大声笑了起来。



凌乱地挂在颊边的发丝,及发丝间若隐若现的泪痣。平常难以拜见的角度,令我不禁激动不已,但我以自己最大的理智把这种感情轰飞。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明日姊,用不同寻常的亢奋情绪说:



「欸,真不敢相信!我们现在就在东京,还要一起过夜耶。」



我扬起苦笑。



「最后那一点我还真没预料到。」



「总觉得有种自由~的感觉。我们今天一整天都飘飘然的,像云一样。」



明日姊宛如孩童般挥动手脚拍打床铺。



那副模样实在太过可爱,让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只是明天回去时就要被痛骂一顿了」这句玩笑话吞了回去。



明日姊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静止不动,接著怯生生地看向我。



「欸,那个……你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还是……」



「别玩这种不习惯的逗哏!总之我肚子饿扁了,我们来吃饭吧!」



可恶,竟然害我稍微想起夕湖,有种诡异的罪恶感。



*



后来,我们吃了从超商随意买来的晚餐。



由于四处走了一天很疲惫,我们准备先在浴缸注好热水。



浴室相当地宽敞气派,而且似乎连浴缸都会发出虹光。



知道这一点后,兴致愈发高涨的明日姊没有深思,顺势表示:



「欸,要不要一起——」



她话说到一半——



「要一起洗是吧?要我帮你刷背吗?还是用毛巾做水母?」



「……要、要不要一起去按热洗澡水的开关?」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就这样让你蒙混过关吧。」



如此这般,水在我们吃饭的期间已经放好了。



老实说,不管是先洗还是后洗,在各种意味上都让人很难为情,反正不管怎样都会害羞,基于女士优先,我就让明日姊先洗了。



明日姊摸索著自己的包包,做好准备后,就进了浴室。



过了一段时间,淋浴的水声传到外头。



幸好是有确实隔开的房型。如果是可以从房间看到里面的透明浴室,那就穷途末路了。



话说回来,之前让七濑借住时,我因为那姑且是自己家,有著近乎从容的情绪;但现在非日常的状况太过密集,感觉若没有绷紧神经,自己就会失控。



在这既短暂又漫长的一天内,已经非常充分地让我意识到明日姊是一位女性,也是个伴随生动场景的性幻想对象。



哗哗——咕咚,啪沙。



为了甩开这特别响亮清晰的声响,我用力地摇摇头。



正当我坐在沙发上,看著手机想要藉此分心时,就收到一封简短的邮件。



真稀奇,我跟朋友联络时基本上都是透过LINE的。



『记得戴套。』



「我要杀了你!」



那个人自然是藏老师。



谢谢你喔,多亏你,我得以回到现实了!优良教师给我死一次吧!



确认除了这封邮件外,没有夕湖等人传来的讯息后,我松了口气,同时也因为松了口气的心态陷入轻微的自我厌恶。



在我像这样随意打发时间的期间,水声终于换成吹风机那种听起来很蠢的嗡嗡声。



没过多久,吹风机声停止,门喀擦一声敞开,身穿纯白浴袍的明曰姊走了出来。



——浴袍!?



「呼——好清爽。谢谢你让我先洗。」



她应该是顾虑到我,才会急忙吹好头发吧。略带湿气的头发黏在颈上,明日姊用毛巾悠然自得地擦拭著它。



浴袍腰间的带子当然已紧紧系好,但也或许原先就是这种设计,浴袍胸口敞开的程度大到可以清楚看见红通通的锁骨及小痣。



浴袍长度只到膝上,每当明日姊前进一步,便能从晃动且柔软的浴袍缝隙间,窥见妖娆的大腿。



如漆器一样白皙的肌肤,染上了粉樱色。



「换你洗了。」



就在我不由自主地避免直视她时,坐在我隔壁的明日姊愣住地瞧著我的脸。



跟平常不同的洗发精、润发乳和沐浴乳的甜香,一波波朝这里涌来。



「有点不方便,明日姊,你不要乱动。好像会看到。」



「咦?虽然有些害羞,但我有绑好腰带啊。」



呃,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浴袍基本上就类似一种毛巾,跟旅馆的浴衣相比,在各方面都比较宽松。



在我神经紧绷时倒还罢了,然而穿著这种东西睡觉,可不知道早上起床会变成怎样。



也不晓得朔同学看到那一幕时会怎么样。



明日姊继续说:



「我也没想到会跟你睡同一个房间,才想说就跟穿旅馆的睡袍就好了。」



不,我是懂啦!



话虽如此,我也无法要求女孩子换上已经穿著走了一天的衣服,何况不管怎么想,在二手衣店买的洋装,都不是能在睡觉时穿的衣物。



「早知道会这样,就好好带套可爱的睡衣来了。」



「就是它!」



我一溜烟地跑向衣橱。



普通的旅馆虽不好说,但设备这么齐全的漂亮房间……有了!



「明日姊,拜托你,换成这件吧。」



我找到的是附有钮扣的前开式普通睡衣。



「咦,有那种东西啊?」



它就放在下方的抽屉内,只是因为浴袍放在外面,很难注意到。



「你看,有藏青色跟粉樱色的,我们可以穿一样的。」



「……那不是也挺羞耻的吗?」



「……是啊。」



*



最后明日姊换上睡衣,换我去洗澡。



浴缸真的发出了虹光,令我有种害羞及尴尬随意搅拌混在一起的感觉。



湿答答的地板和椅子,洗发精和润发乳的香气浓浓地弥漫在此,跟刚才闻到的一样。



明曰姊直到刚刚都在这里清洗身体,并在这里泡澡吗──我很难不去思考这些,站著粗鲁且用力地清洗头发和身体,想把这些想法尽可能地赶到脑中一隅。



……应该洗得比平常仔细了一点。



我泡到浴缸里,头靠在浴缸边,回想今天这一整天的遭遇。



总觉得自从被七濑责骂、推了一把后,我过了一段十分充实的时间,但这仅仅只有一天。



事到如今,我才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要是明天刺激到明日姊的父亲,或许只会使这份关系更加复杂化。



健太跟七濑那时倒还好。



当时有明确想让其好看的对象、得设法处理的敌人,况且他们本人也都在那些过程中振奋起来。



然而这次不同。



明日姊的父亲绝不是必须打倒的敌人,明日姊也早就振奋起来,想靠自己设法处理。



实际上我只是硬把她带来东京而已。



做了这种事,状况会有什么好的变化吗?



——你到底有什么立场加入我们的对话。



老实说,我完全不晓得这次有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也不知道能为明日姊做些什么。



我就这么咕噜咕噜地,将整颗头都沉入热水中,想起那个人也曾泡在这里,一下子跳了出来。



*



吹好头发走出浴室后,只见在昏暗的空间中,坐在沙发上的明日姊被手机的模糊灯光照亮了面庞。



是双亲有什么联络吗?还是在那之后都没有任何联络,令她感到不安?



明日姊一注意到我,急忙把手机收回包包里。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我,最后嘿嘿一笑。



「果然还是有点害羞,简直就像是同居。」



我回想白天在大学的对话,回答道:



「那你第一次穿同款睡衣的对象就是我了。即使在这之后,我们两人的距离变得遥远,这个事实依旧不会改变。」



明日姊吃了一惊,接著露出又是喜悦又是伤心的表情说道:



「那我肯定永远忘不了。」



对话中断后,难以启齿的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



当吃饭和洗澡等一连串的流程结束,接著该做的事就是睡觉,但现在还只是晚上十点。即使再怎么累,此时就结束高中生的夜晚,未免有点太早。



我准备提些接续对话的话题,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脑里想不到半句玩笑话。



我下意识看向床铺,又急忙转开目光,结果就跟同样把视线从床上挪开的明日姊四目相对。



像是想要含糊带过什么般,我们相视而笑。



明日姊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最后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



「机会难得,我们来探险房间吧。」



她用没有任何含意、天真无邪的语气这么说。



「不,还是别这么做……」



明日姊不理会我的阻止,立刻打开附近的抽屉。



「——呀!」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这里就是某种旅馆啊。」



我慢半拍地站到她身边,发现抽屉里摆著保险套和润滑液,甚至还很体贴地放了写有「已杀菌」、个别包装的粉红跳蛋及按摩棒。



我用拳头侧面用力敲了抽屉,将之推回去。



明日姊露出闹别扭的表情。



「你还真是冷静。」



「如果在你眼中是这样,那请称赞朔同学心中的天使。」



「你看起来就像已经习惯了。」



「你忘记你废物化的时候,我都在拚命观察前面的情侣了吗?」



「你认为我就是个不知世事的人对吧。」



「真要讲的话,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这么觉得了!」



我这样一说,明曰姊把手轻轻放到刚刚的抽屉上。



「……我好歹也高中三年级了。放在这里面的东西要怎么用,还有我们现在待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都很清楚。」



她成熟却又隐约有些虚幻的笑容,撩动了我的心。



「所以、假设,假设我们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应该……也没有纯洁到会怕得哭出来。我说的是真的喔?」



她楚楚可怜地抬眼看著我,看起来犹豫不决、又像是在窥探我的表情。



不过我性格乖僻,因此以虚假的温柔笑容作为回应,避免泄漏内心的任何想法。



「可是,我希望起码在旅行期间,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能如同那个时候,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我是……这么想的。」



看著隐隐有些不安、只说到这边的明日姊——



——在这种状况下,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强烈地这么认为。



我烦躁地拉著明日姊的手,硬是把她推到床上。



等我用双手撑在床上,把脸凑近时——



「咦?咦?」



她不知所措地紧紧闭上眼睛。



然后我就——



「哼嗯!!」



拿起枕头往那张美丽的脸上砸去。



「呜啾!!」



她发出傻里傻气的叫声。



「为什么!?」



被枕头压住脸的明日姊,用模糊的声音问。



我冷酷地回应:



「就如你所愿,我们像高中生那样来场旅行之夜的枕头战吧。」



「呃、咦?刚刚是那样的桥段吗?」



「我、说、啊!」



碰、碰、碰——我配合自己的发言,再次砸下枕头。



「你以为我是花了多少工夫,跟内心的天使手牵著手,才能不去想这些的。你干嘛要特意提这方面的事!怎样,明日姊是恶魔军吗!?」



「因为、因为,好痛!因为你也是男孩子,我想说先整理好心情嘛。」



「那种事情就给内心的天使恶魔来几回对话框交战,开个会议就好啦?你是在小看青春期男子的性欲吗?小心最后我真的三级跳,直接跨入大人的阶段。」



「……这个、那个——」



「不!要!犹!豫!蠢蛋!」



碰、碰、碰、碰、碰碰!



「既然要以编辑作为目标,就想想起承转合。按顺序进行!控制读者的感情!要是我现在在这和明日姊上了床,可是会展开网路论战的!你要住在东京吧?要在这城市活下去吧?」



隔著枕头,我感受到她不住点头的动作。



「振作一点,别被状况跟环境影响。好好用你的风格,贯彻自己的意志。好好看著对方,看著梦想。维持住原本的自己!」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要是今后能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未来,比如我们互相尊敬、尊重对方,彼此相爱,想合而为一的话……那、在那个时候顺其自然就好?我就是个死板的男人。」



「那个,我能……说一句吗?」



明日姊静静地说。



——啪!



她用摸索来的另一个枕头,对著我的侧脸就是狠狠一击。



「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串!在我心里是有起承转合,但也有情感的流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有好好看著对方,没有被状况跟环境左右!你这老爱自说自话的假潇洒男!」



「根本不只一句啊!?」



在这之后,就变成了像修学旅行的枕头战。



「很好,你这意外废物的公主!我要把社会的严峻好好灌输给你!」



「啊?怎样?来啊,连送上门的美食都下不了口,在最后关头就怯场、没出息的男人。」



我们就像是相遇那一天的明日姊与孩子们般——



「你说什么!我要对你用哔做哔再哔喔!」



「你可以直接说出口喔?只是可爱小弟弟的失言,大姊姊会听过就算了的。」



「你那份从容怎么就没在东京漫步时展现出来!」



哈哈大笑,高声喧哗嬉闹。



在床上、沙发上跳来跳去,不断地互砸枕头。



尽管我们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必须成为大人——



在那之前,我都希望自己能竭尽全力做个直率的孩子。



不好好当个小孩,就没办法好好成为大人。



比如说,就如同这种青涩且幼稚的夜晚。



*



浑身无力的我们并肩靠在双人床的床头靠背上。



我本来想跟之前七濑来借住那时一样去睡沙发,明日姊却回我:「那就太无趣了。」



总之不管怎么想,我们在今晚都不可能成为男人跟女人了。



「明明就洗过澡,却又流汗了,会不会臭啊──」



明日姊把脸凑近我的胸口闻了闻。



「真的耶,好臭~」



「要我也闻闻你的胸口吗?」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



房内放的虽是数位时钟,我脑内却有秒针在喀答、喀答地倒数著剩下的时间。



「来聊点什么吧。」



明日姊提议。



「一生一次的美好旅行,大概不会有第二次的旅行。我想聊点适合作结的话题;想聊未来不管经过几年,比如我们想不起现在身上相同的洗发精味道,却不会忘记这一点的话题。」



——的确,这种旅行恐怕不会再有了。



原因跟对象或目的地无关。



在十七岁的某一天,跟憧憬的女孩以宛如私奔的方式跑出来,于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现在的我们简直就是小说的登场人物。



而谁是主角,自是不必说了。



「所以——」明日姊继续说:「让我听听你的事吧?」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适合这种夜晚的有趣话题。」



「不有趣也没关系。没有戏剧性,不浪漫也无所谓。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如今的你?」



我看向她的脸,彷佛要推敲出她话中的真意。



她的目光无比认真,温柔和煦,虚无飘渺,眼看著马上就会嚎啕大哭。



于是,我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我说了,是不是至少能给明日姊的未来点亮一根蜡烛?」



「对如今的我、旅途的终点,以及这个夜晚来说,这都是必要的。让我瞭解你吧。」



这些事我真的没对任何人说过。



对柊夕湖、内田优空、青海阳、七濑悠月、浅野海人跟水筱和希都没提过。对山崎健太也只说过一小部分。



因为——



「我一定无法回应你的期待。那就是段非常普通的廉价过去,成不了故事。」



那就是这样的事情。



明日姊轻轻握住我的手。



「就算那真的是段普通又廉价的过去,我也会把它编辑成世界上仅只一出的故事。」



——啊啊,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了。



因为在这个人面前,我可以稍微做个小孩。



就在这一生一次的夜里,分享这一生大概也只会说一次的故事吧。



就像以前你将话语传达给我那样,我可能没办法讲得那么好,尽管微不足道、无趣且毫无意义,但还是让我谈谈千岁朔的故事吧。



*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是很显眼的类型。至于要说是从多久以前开始的,在幼稚园时就有很多女孩喜欢我,运动会的赛跑我也从未输过。」



「嗯。」



「上小学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女孩子们还是会喜欢我,我在体育课、运动会和马拉松大会上都没有输过。只要好好听课,就能考到前段的名次。」



「嗯。」



这部分开始,我在说服健太时也含糊地说过。



明日姊虽一直都只给我简单的应和,那些应和声却分别都带有不同的感情,我认为她是不准备插多余的嘴,只在专注在倾听上。



「大概是在小学四年级时,我开始注意到自己说不定有些特别。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看清周遭的人,觉得大家似乎没办法像我这样,在任何领域都很拿手。」



「嗯。」



「但我并没有看不起其他小孩。我很珍惜朋友,这跟他们跑步速度是快是慢无关,而且因为我常常无意间就坐上领导者的位置,我想跟大家一起好好相处。」



「嗯。」



「虽然自己这样讲有点怪,不过与现在相比,我认为自己当时是不错的人。有人被排斥在团体外,我绝不会置之不理,要是有人在烦恼,我也一定会帮助对方。」



「嗯。」



「我现在也还记得,在班上有位被大家稍微排斥的女生。一到休息时间,她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做出围墙,默默地画画,因此大家都暗地里说她阴沉、恶心。在某个必须组成男女组合的活动时,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垂著头,于是我就跟她搭话,问『如果你方便,要不要跟我一组?』。」



「嗯。」



「我并不是觉得去帮助被排挤的人会显得自己很帅气,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样。我当然不会袒护这种行为,更别说是视而不见。」



「嗯。」



「然后等我实际跟她交谈过后,发现她就是个普通、或者该说是有趣的女孩。她让我看了她画的图,是我最喜欢的漫画角色,画得还超棒的。看我兴致高昂,她就在隔天把图送给我。我当时真的很开心。」



「嗯。」



「那女孩之后跟我告白,我拒绝了她,便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她说——那你就不要对我这么温柔,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同情而那么做。」



「嗯。」



「周遭的人也不断地嘲弄我,说千岁惹女生哭了。」



「嗯。」



「但我并非是基于同情。我只是老实地觉得她厉害,聊漫画的事也很愉快,觉得跟对方成了朋友。要是对她伸出手的是个更加普通、或者是不起眼的男孩子,说不定就不会让她有这样的误解。」



「嗯。」



「反过来,大家也会主动来拜托我。基本上只要有人来找我商量,我就不会拒绝,一开始大家也都很高兴,会一直跟我说『谢谢,谢谢』。」



「嗯。」



「但大家习惯后,便逐渐产生『麻烦事只要交给千岁,他就会把它快速解决』的氛围。就是种自己做很麻烦,反正那家伙在闲暇之余就能处理得很好,交给他就对了的感觉。」



「嗯。」



「所以一旦我拒绝对方的拜托,又或者我接手的成果没有达到对方的期望,他们甚至不会单纯只感到失望,还会抱怨说『为什么?这点小事,你帮个忙又有什么关系?』或是『你是随便做的吧』。」



「嗯。」



「这样的事情逐渐增加。只要我稍稍偏离『无所不能、对大家都很温柔的千岁同学』的形象,他们就会对我展开超出普通程度的攻击。」



「嗯。」



「我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打少棒的。我当时仍比同时期加入的朋友学得更快,还逐渐追过了学长们。」



「嗯。」



「可是,到了一定程度的年纪,无论是运动还是念书,都不可能再只凭与生倶来的才能就拿到第一。我的身高不算很高,周遭的男性却都不断愈长愈高大。」



「嗯。」



「仅凭与生倶来的能力就能轻松成功——由于我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的,因此觉得很害怕。有人逐渐逼近自己身后,哪怕只是被超越一次,是不是就会让大家失望、被大家放弃……毕竟受人欢迎的是『无所不能、对大家都很温柔的千岁同学』。」



「嗯。」



「实际上,真的有在低年级时功课跟运动水准都和我差不多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掉到班级中间的名次。」



「嗯。」



「所以我拚命努力。即使只是小学生,在考试前也还是比任何人都用功;等马拉松大会快到了,就会每天到河岸地跑步。棒球的挥棒也是,就连学长里也没人的手像我一样破皮破得那么严重。」



「嗯。」



「就这样,等我升上五年级时,大家便认定无论我擅长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不觉得,从以前开始就无所不能的我,会背地悄悄努力,当然我自己也没有主动坦白。因为我认为大家想要的,是跟以往一样『不需要努力就无所不能的千岁同学』。」



「嗯。」



「没过多久时间,比起理所应当的成功,大家开始更期待我少见的失败。譬如说,我在考试考了一百分,他们就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考了九十分,大家就会高兴地拍手,说什么『千岁没考到一百分?是不是脑袋变差了?』云云。」



「嗯。」



「最后大家不光在等待我的失败,还会做出想让我失败的行动。我遇过的就有在体育课踢足球时不传球给我,写完的作业不知何时就从抽屉里消失,体育服被喷了味道很重的恶作剧香水之类的。」



「嗯。」



「然后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嘴上说著你根本完全没射门啊,老师不是千交代万交代不能忘记写作业吗?超臭的——一群人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嗯。」



「但谁都不认为这是霸凌,当然我自己也并不这么觉得。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认知也没有改变。甚至我在放学后,还是会跟做出这些事的人一起玩。」



「嗯。」



「我想,大家大概只是想稍微取得一点平衡。」



「嗯。」



「总之,因为我生来就拥有他们所没有的天赋,还比大家耀眼夺目,所以受到这点程度的对待也无所谓,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就是该让点分给别人,得天独厚的人有这种待遇,也是理所当然。」



「嗯。」



「说是这么说,当时的我也还是个小鬼。当然会觉得受伤,也会觉得难过。我只是很认真地在许多事情上努力,为什么必须被不认真的人们这样对待?」



「嗯。」



「然后,纤细的少年心想,只要配合大家,是不是就不会被找碴了?于是我在踢足球时特意把射门踢歪,在考试时也故意空著几格知道答案的问题不写,就连朋友拜托我帮忙,我好像也刻意冷漠地回绝了吧。」



「嗯。」



「可是这只是让他们更高兴。看样子一旦背上『有才能』或『得天独厚』的招牌,不更换整个环境,就没办法卸掉。努力会全被那个词否定,失败会遭到放大。像我在体育课放水让他获胜的对象,就趁著这个好机会到处吹嘘说,千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还是个孩子的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成功的话就会遭到疏远,失败的话就会被过度嘲笑。即使我想做个普通人,也只会被认为是个只有以前厉害的落魄之人。」



「嗯。」



「就在这时,一直很照顾我的老师跟我说。」



「嗯。」



这也是我跟健太说过的话。



「『你生来拥有这么多的天赋,就该站在最前面带领大家。你可能会认为,为什么只有自己需要那么努力,但是其他人也不满,为什么只有你拥有那么多天赋。所以说,你要飞得更高,跑得更快,成为众人憧憬,不由自主想要跟随的英雄。』」



而这后面就是我没告诉他的事实。



「那句话代表那个温柔老师的温柔心意,我却听成完全不同的意思。」



「嗯。」



「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我的优秀不上不下,才会让某些人产生想扯后腿的想法。只要从一开始就完美无缺,让人无法产生拿自己跟我比较的感觉就好了。」



「嗯。」



「——我发誓要成为完美的英雄,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是为了不让任何人触及到自己。」



「嗯。」



「在这之后就很简单了。只要每天找出像是自己破绽的地方,逐一破解就好。」



「嗯。」



「比方说,我在国中时帮了一个遭霸凌的男生,之后他每天都会跟在我屁股后面,最后甚至在假日时在我家前面等我。但我只是单纯没办法对霸凌置之不理,至少不可能从隔天开始就立刻跟对方变成挚友。所以当我告知他自己的困扰后,他开始到处说些无中生有的事诽谤我。」



「嗯。」



「既然如此,乾脆在一开始就告知对方,这只是我为自己采取的行动,而非基于温柔。虽说我帮了你,但我没有想跟你凑在一起的意思。只要这么做,对方就不会产生过度的期待或失望。」



「嗯。」



「相信对方是朋友,但与他商量的烦恼,隔天就会被当作千岁的弱点,而成为班上的哏,那就别把自己的内心表现出来。只要对任何人都划出一条界线,让对方别踏过来,自己也别跨过去就好。」



「嗯。」



「单方面喜欢上我却被我甩掉的女孩们,还有喜欢那些女孩的男生们,如果他们会吵著说我玩弄女性,说我是渣男,那一开始就做个轻浮且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吧。只要让女孩们领悟,我不是个能认真喜欢的对象就好了。」



「嗯。」



「反正态度谦逊也会被讽刺或暗地中伤,那从一开始就做个完全不会令人想靠近、超级讨人厌的傲慢家伙。」



「嗯。」



「尽管如此,太过完美也很让人厌烦,那就偶尔说点无聊笑话消除压力。」



「嗯。」



比方说,在我怀著异常痛苦的心情,拒绝自己认为是重要朋友的女孩告白后,隔天就会凭空生出我只是跟人家玩玩、随意就把人甩了的事实。



比方说,有群高年级生以我得意忘形为由,成群结队地不断来找我麻烦,而我为了避免给棒球社添麻烦,因此无法反击。



比方说,以为自己女友被我睡走的男生跑到教室,先是在我同班同学面前把他自以为是的妄想大声吼过一轮,接著又把我的手机给扔到窗外。



比方说,有传闻说我能有好成绩,是因为我有在伺候尚算年轻貌美的老师。



比方说,我父母离婚的事曾被人大大写在班上的黑板上。



比方说,有人因为学长们的指示,无视一年级就成为校队的我。



然后在高中——



「我能详尽地讲起每项经验,但这些事情完全没有造成我的心理创伤。我就是在不断闪躲他人扔过来的每一颗小石头时,不知不觉成了这样的男人。」



看吧,果然是个微不足道、无趣且毫无意义的故事。







「……我的故事就此结束。」



一直应和我的明日姊依旧沉默不语,我很犹豫要不要确认她的表情。



「你看,就是段非常普通的廉价过去对吧?没有什么沉重的故事。」



她没有反应,因此我继续说道:



「那一天,我本来是打算对明月伸出手的。我想让自己像颗沉在汽水瓶底下的弹珠,想成为大家都憧憬渴望、却无人能改变得了它应有姿态的某种高贵存在。」



沿著墙壁点缀的霓虹灯,照亮了可悲的我。



「可是,我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汽水里的弹珠不是浮在夜空的明月。我在自己周遭筑起坚固的墙,窝在里头害怕不已。只是在瓶底望著于远方闪耀的明月、照亮黑暗的明月罢了。明明自己哪里都去不了。」



而且,我不是明月,而是那颗弹珠。



它就是这样的故事。



我之前曾对健太讲过。



我对自己的生存方式和信念有自信与信心。



我想活得优美,犹如沉在汽水瓶底下的弹珠。



这番话绝非谎言。



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存方式,也认为这很有自己的风格。



但是,比如说在这样的夜晚,我偶尔会突然开始思考。



——我那一天到底是对什么伸出手?现在又身在何方?



明日姊浅浅地吁了口气。



「我终于明白了。开朗、天真无邪、热情直率又温柔、犹如少年漫画中迸出来的英雄——这样的你,为什么会改为奉行那样的生存方式。」



我揣摩不出这句话的意思,看向隔壁。



明日姊露出极为温柔——不对,她不知为何开心地笑了。



「你的人生不是没有故事,而是故事太多了。」



体温比我低的手,温柔地替我拨开头发。



「一般来说,只要有你所说的其中一项经验,就能化为故事。我曾遇过这么难受的事,好痛苦、好难过、好疼。只要这么做,就可以当作软弱的藉口。」



她的声音非常地柔和。



「无法努力的时候,想要放弃什么的时候,人生没办法如意的时候,只要取出那个故事,就能变得轻松。因为自己经历过那样的事,所以这也没办法。他们会表现出容易受世界伤害的纤细,最终开始伤害使劲努力避免被世界伤害的人。借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要取得平衡。」



可是啊——明日姊继续说。



「你不容许自己把这些经验化为故事。你觉得这些痛苦微不足道,是无趣的哀伤,是无意义的痛楚,而且是足以凭藉个人努力跨越的障碍。」



左胸处传来扑通的心跳声。



「因为没有遇到像是愿意帮助他人的你那样,出手帮助你的英雄,你才会像这样自己逐一保护自己的生存方式及理想。同时也是为了优美的活著。」



「……也不是那么小题大作的事情。」



「是你不会小题大作。」



在温柔的眼神凝视下,我咬紧彷佛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我也——」



——等我注意到时,话已经自行脱口而出。



「我小时候想成为少年漫画中的英雄,想成为能正直地面对各种事、努力、珍惜伙伴、看到有烦恼的人就会无条件伸出手的男人……」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没有人需要那样的我!」



我紧紧握住明日姊的手,想得到依靠。



啊啊,我到底在干嘛。



不该连这种事情都讲出来的。



我对自己忍不住泄漏出的软弱感到非常厌烦。



我果然不是明月。



明明我现在就该照亮这个人的前进方向。



指甲剪得圆润整齐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那不就是最真实的你吗?」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的确是个性有点扭曲又麻烦。但你无条件对山崎同学和七濑同学伸出了手,也直接面对了那些问题,努力想要解决它们。在珍视著他们与她们的前提下。」



「不是……」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你是想当作是那么一回事吧?为了不被期待及反面的失望所吞没。更进一步来说,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善意伤害到他人。」



「——!」



「所以你才装坏,尽选些自我牺牲的解决方法。因为即使你想去帮助谁,要是直接伸出手,最终或许又会让你想帮助的人陷入期待与失望。如果只有自己受伤的话,你已经习以为常了。」



「————」



我再次用力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逃进这个人的温柔中。



「不是的,我并没有这么高尚。夕湖、优空、七濑、阳、和希、海人、健太,还有明日姊,大家都曾经把我说得像是特别的存在。但真正的千岁朔,就是个想要放弃很多事物,却又放弃不了,只能狼狈地持续猛力挣扎的小鬼。」



「这种人……」



明日姊扬起温暖的微笑。



「——我们称他为英雄。」



她看著没办法顺利说出话的我,继续说道:



「不是任何人都能像你一样持续挣扎,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觉得触及不到时,朝远方伸出手。所以人们一看到这种人,就会以『自己很普通,是对方不正常』为由说服自己。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无法肯定没有拚命投入进去的自己。」



明日姊轻轻碰触我的脸颊。



「朔的愿望或许是成为满月。但在那个过程中的半圆月、新月,还有浮在汽水瓶中的弹珠,都会是某人重要的宝物。」



我重新握住那只手,紧紧闭上眼睛。



因为倘若不这么做,好像有什么就要崩溃了。



「欸,摸我吧?」



明日姊用犹如呢喃的语气说,让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沿著曲线,从我的手掌滑过。



「额头、脸颊、嘴唇、肩膀、上臂和腹部……虽然有点害羞,但大腿、小腿、膝盖和脚尖也要。」



她轻轻引导我的手,去碰她口中提到的部位。



直接亦或是隔著薄布碰到的鲜明体温、柔软及滑顺透过指尖不停涌来,让我快不正常了。



「我就在这里。」



明日姊再次紧握住我的手。



她的表情满是温柔,使我觉得怀抱著邪恶心思的自己很不堪,哪怕只有一点。



「——你的光辉的确照亮了某人,就让我来证明这一点。」



那张浮现在蓝夜中的笑脸,犹如我一直想伸手触及的明月。







之后,我们躺在床上聊了各式各样的事。



喜欢的小说、漫画、电影、音乐。



孩提时代相信的都市传说、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喜欢的玩具、以前的事、今后的事。



简直就像在说,要是停止交谈,就会从梦中醒来。



最终,明日姊的话停了,嘴里发出小小的鼾声。



仅此一次的夜晚即将结束。



我看著明日姊。



她像个玩累而睡著的孩子,嘴角微微上扬。



比方说,要是我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怀念起这个夜晚,我——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在那个时候,我们彼此身旁的人又会是谁?



我想著这样的事,闭上了眼睛。



在打盹时的另一侧世界中,少年少女在夏日的田间小径上四处奔跑。



*



翌日,我们七点起床,打理好自己后就离开旅馆。



街上静谧又平静,夜晚的喧嚣就像是一场谎言。



人影稀疏,乌鸦悠哉地啄著这附近的垃圾袋。



看似从事特种行业的大姊正豪迈地在松屋大口扒著牛丼,路边偶尔会躺著看起来睡得很舒适的醉鬼。



我们在东京车站买了咖啡、三明治和简单的伴手礼后,就搭上了新干线。



之后在三小时的回程间,我们都没什么开口,彼此分享一对有线耳机,看著不断流逝的窗外风景。



耳边重复播放著〈Bye Bye Thank You〉。



我们的旅程大概在昨天晚上就结束了。



明日姊脸上是像从疯狂状态回复正常的清爽表情,我觉得自己应该和她差不多。



这段短时间的私奔,有为这个人带来什么收获吗?



走在未来或许会住下来的街道上,经历几个有些稀奇的体验,还聊了平常聊不了的话题。



它可能不代表什么,也可能是无可取代的时间。



我的职责结束了。



之后明日姊肯定会把它变成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故事。



东京的摩天大楼转眼间便远去,等新干线靠近米原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我所熟悉的乡下景色。



最终我们在福井走下白鹭号,最先感觉到的就是「空气好清新」。



虽然用的是犹如当作定型句使用的惯用句,但空气真的很新鲜且清爽,还有草木的香气。



在走下通往剪票口的楼梯前,明曰姊问:「可不可以牵手?」



考虑到在这前面等待的对象,其实不该这么做,但我仍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然后我们两人一起,一步步地走下阶梯。







——啪。



走出与东京相比小上许多的福井车站剪票口,一个巴掌率先甩到明日姊脸上。



「您要打人,不是该先打我吗?是我把明日风学姊带出来的。」



见我这么说,明曰姊的父亲面无表情地说明:



「我没有理由打你。做出决断、展开行动的人都是明日风。」



在后方稍微有点距离的位置,也看到了藏老师的身影。



当我跨出一步,正想张口反驳时——



「没关系。」



明日姊阻止了我。



然后,她先是露出非常爽快的笑容——



「爸爸,抱歉让你担心了。」



然后恭敬地深深低下头。



「就算想做什么,也要合乎规范。」



「嗯,我明白。」



接著明日姊看向藏老师,藏老师缓步走来,脚上的夹脚拖发出响亮的敲击声。



「藏老师也是,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扬起含有深意的笑看向我。



大叔,你可绝对别在这里说出那个哏喔。



「我有件事要麻烦两位。」



明日姊说:



「后天放学后,能否再做一次三方面谈呢?」



这样啊,她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



明日姊的父亲重重叹了口气,看向藏老师。



「无所谓,反正我放学后很闲。」



「谢谢老师,爸爸呢?」



「……现在这个时期,也差不多该盯准志愿学校开始准备了。你要把下次当作是最后一次。」



「嗯,我知道了。」



明日姊十分轻快地漾起微笑,转而看向我。



「然后等明天放学后,你要再跟我约一次会。」



「「啊?」」



我跟明日姊的父亲声音不由自主地重叠,他狠狠地瞪著我。



「那就这样啰~」



明日姊快步离开。



明日姊的父亲目瞪口呆,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面对他的后背,我出声呼唤:



「西野先生,这个给您。」



说完,我把装有东京香蕉的纸袋交给他。



「我不是说过我讨厌这个吗?」



「所以我才买的啊。」



我微微一笑,他以傻眼的表情接过纸袋,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般拿出钱包,拿出三张一万圆钞票。



「这是明日风的新干线车钱。谢谢你照顾我女儿。」



然后他就离开了,这次他没有回头。



藏老师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的假日因为你们泡汤了,请我吃烧肉吧。」



「能不能折衷换成八号?」



这下子,我们短暂的私奔真的结束了。



*



经过如滩烂泥般的沉睡后,迎来星期一的放学。



距离跟明日姊约好碰面的时间,还有一段空档,于是我跟千岁小队的所有成员在社团活动开始前稍微闲聊了一下。



大概是上个周末神经一直很紧绷的缘故,我心中涌起了回归日常的实感。



就在这时——



「欸,那边的你!要去约会啰~」



非日常的元凶闯了进来。



「啊!我们不是约好在校门外的地方碰面——」



说到这里,当我惊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



「哼嗯~」



「哦~」



「喔~」



「哈!」



以上正是小夕湖、小优空、七濑同学和小阳的四重奏。这场约会并非那个人的心血来潮,而是跟我有著确切的约定——我自己把这件事掀出来了。



明日姊笑容满面,愉快地走近我们。



看到那张脸,看来她昨天回家后至少没有跟父亲大吵,这让我略感安心。



「因为仔细想想,我们就念同一所学校,特意在外面碰头不是很不自然吗?而且过来学弟的教室迎接他,感觉也很浪漫。」



「明日姊,你的后脑勺和后背会不会痛?我觉得有很多激烈的情感刺在上头。」



「那些感情的目标应该是你吧?」



「难怪我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我一说完,海人就猛然撞了上来。



「朔,你太厉害了,总是你拿到好处!西野学姊,西野学姊,找我不行吗!?」



「嗯~可能不太行。」



「NOOOOOOOOOOOOO!」



明日姊做出用手指戳著脸颊的可爱举止。



健太拍拍海人的背安慰他。



看到我们的样子,和希开口道:



「看样子,我们的公主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了。」



他对四重奏成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呜呜~」



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是夕湖。



「我说,西野学姊。朔的正宫是我,顺带一提,这位小内正是小妾,这部分还请你多多关照唷!」



「夕湖,不要用附带的感觉把我卷进去。」



被这么称呼的优空扬起苦笑。



看到这一幕,明日姊做出思考的模样,发出低吟声。



「那么……我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未婚妻?」



「为何啊?」



我忍不住吐槽。



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耶。



七濑举起双手,一副「真受不了你们」的样子。



「你欠我们一次喔,学姊?」



明日姊调皮地笑了。



「那个人能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七濑同学,是谁的功劳呢?」



她指的应该不是针对七濑那件事的建议,而是放弃棒球的我能重新振作到这个地步的事吧。



明日姊会提出这件事还真是少见,但反过来说,她是觉得把这拿来说也没关系吧。



「……那算互相抵消可以吗?」



「可以啊~零头就不跟你算了。」



不甘心的七濑嘴角有些抽搐,那副模样令人会心一笑。



最后阳说:



「真是的,像西野学姊这样漂亮又帅气的人,为什么偏偏选了那个肤浅的男人呢?」



「这个答案……」



开始往门口走的明日姊回过头。



「应该已经在青海同学心中了吧?」



我如坐针毡,迅速离开了团体。



*



然后我跟明日姊在福井车站搭上车,随著在越前铁道上行驶的列车摇晃。



虽然这是我们当地很熟悉的铁路支线,但只要并非自远方通学的学生,几乎没机会利用这条路线。



高中生会游玩的场所,基本上骑脚踏车就到得了。若有事需要到比这些地方更远的场所,比方说练习比赛,大部分都是搭乘社团所有的巴士或父兄的车。



我曾试著询问搭上列车的原因,明日姊却只是以暧昧的态度带过。



算了,反正到了目的地就会知道。



就在我这么想、列车也摇摇晃晃地行驶了约二十分钟时,明日姊便说:「就是这里~」



什么也没想的我,下车踏上寂寥的月台——



——咦?



我的思考停止了。



因为这里是染上我许多回忆的怀念场所。



偶然?有这可能吗?



我不禁望向明日姊。



她似乎有些怀念地眯起双眼。



「欸,只有现在,我可以不做你的学姊,也不做大姊姊吗?」



那个人如此说道。



见我无言以对,她叠起双手,微歪著头,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然后似乎是已经忍不下去了,她犹如年纪还小的孩童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好久不见,朔哥!」



「……你……是——」



少年与少女淡淡的幻影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