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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可怕污名

第171章 可怕污名

晚上八点,赵青来了,苏悯第一眼看到这个瘦弱矮小的男子,从衣着、发型和语气上,就知道他也是gay。大多数gay都是容易辨认的,在这一点上,鸣天是个异类。

五年前,赵青成立了“艾之家”公益组织,这五年来,他和其他志愿者为成百上千的艾-滋-病患者做过心理干预。如苏悯所料想的那样,赵青自己,也是HIV携带者,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现身说法更有说服力,他品尝过刚被确诊时的绝望,所以知道该如何提供帮助。

鸣天和郑昊坐在三人沙发上,赵青在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落座,苏悯将买好的瓶装水分给大家,然后窝进靠窗的扶手椅里,如果忽略他们将要讨论的话题,这像极了一场普通的聚会。

郑昊的求生欲望,已经被鸣天和苏悯激发出来了,不过,对于未知的未来,他有很多疑问和恐惧,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赵青看出了他的茫然,决定由自己来主导这次对话:“我刚刚从一个医学博士的家里赶过来,周医生三十岁,最近才出了柜,只谈过一个男朋友。原本他要接受一个切除痔疮的小手术,结果在手术前的身体检查中,被查出感染HIV。”

其他三个人都摒住了呼吸,赵青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的开场白已经牢牢抓住了听众:“周医生学医十二年,但是对艾-滋-病了解很少,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到底还能活多久?”

郑昊咽了下口水,声音干涩地说:“这也是我想问的。”

赵青举出了自己的例子:“我是在2002年四月二十九日确诊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六年了,这病没有影响我的生活,昨晚我刚熬过通宵,准备工作上项目竞标的材料,我是自己开公司的,业余时间做公益,身体一直撑得住。我的朋友‘麻雀’已经感染了十年,北京病友吴林感染了十六年,他们都活得很好。去年,我和澳大利亚的一个感染者拍过合影,他是在发现HIV病毒的1981年查出来的,如今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

“1994年之前,几乎没药可治,那时候,艾-滋-病被叫做‘世纪瘟疫’。1994年,第一种抗病毒药物出现了,1997年,医生们开始用‘鸡尾酒’疗法治疗艾-滋-病。只要早发现、及时治疗、长期随访,虽然无法根治,但我们可以活四十年以上,可以寿终正寝。”

看得出来,这番话就像定心丸,令郑昊放松了许多,他终于开始抛出自己的疑虑:“药是不是很贵?副作用是不是很大?”郑昊的新专辑虽然大获成功,为他带来了十几万的收入,但他因为之前是新人歌手,收入极低,营销新专辑也投入了不少,积蓄所剩无几,他听说过不少因病致贫的故事,所以心中恐慌,担心治不起。

赵青踌躇片刻,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对郑昊带来负面影响,但还是据实相告:“听你的口音不是上海人,那你应该回老家治疗,如果要留在上海治,每个月可能要负担八千块的药费。我们也一直在为新上海人争取免费药,但这个过程很艰难。”

刚刚有点振奋的郑昊一下子颓靡了下去,鸣天却揉揉他的头发说:“八千块而已,咱们两个人还赚不出来吗?你只要好好调养,别的不用管,不用担心,钱不是问题。”

赵青继续解答郑昊的另一重担心,他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盒,给他看那些小小的白色药片:“我设定了手机闹钟,每天上午十点和夜里十点,准时吃药。是药三分毒,有时候我会发点皮疹,有时候会有点头晕,但仅此而已。”

“如果……发生了机会性感染呢?”郑昊这些天显然搜索了不少相关知识。

“不久前,我去探望过一个从广西来上海治病的研究生,小张在打篮球的时候摔伤了腿,因为艾-滋-病患者的身份,小张的最佳治疗时机被延误了,这次机会性感染最终发展成了骨结核,治疗花掉了将近百万元,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这个洞深不见底……”赵青注视着郑昊的眼睛,“所以,要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减少机会性感染的可能。”

沉默了片刻,郑昊继续问:“你有没有把自己得病的事情告诉家人?”

赵青的语气明显沉重了很多:“我家是江苏农村的,六年了,没有告诉他们,也没有把自己患病的事情告诉任何亲戚。父母对艾-滋-病不太了解,告诉他们,只会增加他们的负担,也怕会吓到他们。我会寻找时机,总有一天会告诉他们的。”

“有多少患者把自己得病的情况告诉家里面?”苏悯问道。

“在我接触过的几百个病友里,主动将病情告诉家人的只占百分之十左右,在将病情主动或被动告诉家人的病友中,大约有一半得到了家人温情的接纳。”赵青喝了口水,“郑昊,我现在给你讲两个案例,你来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出决定。”

赵青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找出了一段音频,“这是我朋友廖刚的故事,大家来听一听。”

音频里传来一个男人声泪俱下的倾诉――“三年前,我得了肺炎,快不行了,同事们把我送到了金山住院部……我当时很纠结,要不要把自己感染HIV的事情告诉父母?后来我想通了:反正我快死了,再不告诉家人,恐怕就没机会了!爸爸妈妈从江西老家赶过来,二老轮流在病床边照顾我,生怕失去我,一夜之间,爸爸老了许多,妈妈哭着对我说:‘如果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我还要你做我的儿子!’……”

音频放完,赵青抹掉腮畔的泪水,说:“父母的不离不弃,给了廖刚活下去的勇气,他从死神的手里逃了出来。”

另一个患者林江,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在三十二岁那年查出感染HIV,经过内心纠结,他决定如实告诉父母,没想到,电话那边传来的是老父颤抖的声音:“你要是得别的病,我们肯定会来照顾你。你得的是这个病,我们和村里、家族里没法交代!我们都是本分人,不希望家里用过的水井没人敢用。你就一个人吧!该怎么样怎么样,等你人没了,我们去收尸!”

显然,后一个案例的杀伤力更大,郑昊用手中的毛巾擦了擦满是泪水的脸:“我不能告诉我的父母,他们都是爱面子的知识分子,肯定接受不了……”

“我要不要把自己得病的事情告诉唱片公司呢?”郑昊想到了又一个棘手的问题。

赵青想了想说:“你们公司每年都会进行体检吗?”

“有这项福利,但是歌手可以选择不参加。”

“那就没有必要告诉他们,继续正常工作好了。”赵青沉吟片刻说,“和我一起做志愿者的小秦,2002年感染艾滋病,他原本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生病住院后,小秦被下了‘病危通知’,单位上下都知道了他的病情,最终他被领导‘劝说回家休息’,从此每个月只有九百元的经济收入。还好,家人一直陪伴在小秦身边,他的妻子也没有离开他,父母花掉了所有的养老钱来为他买药。然而,吃了不到一年的药,家里就弹尽粮绝了,有一天,小秦到公共卫生中心拿完药,坐在马路边,整整坐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他又把药送回了医院,小秦苦笑着说:‘我不吃了,我活下来,没有钱生活,一样会死。’”

“后来呢?后来他怎么样了?”鸣天关切地问。

“2003年,国家实行了‘四免一关怀’的政策,小秦终于可以免费吃上抗病毒药物,他和家人才逃过了一劫。”赵青说完,其他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接下来的案例,就像一块块巨石一样压在了他们的心上。

“去年,在上海工作的三十三岁湖南病友张鑫发生了机会性感染,患上了眼疾,其实只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医院希望他回原籍治疗,也拒绝了他申请免费抗病毒药物的要求。张鑫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也丢了工作,绝境之中,他选择了服药自杀,告别了这场噩梦。”

“还有个叫王进的病友,是在大学入学体检中被查出HIV阳性的,直接被劝退了。去年十二月一日‘世界艾滋病日’的时候,曾有电视台做节目讨论‘如果你的儿子和艾-滋-病人在一个学校、一个寝室,你会怎么做?’大多数家长都不能接受:‘即使日常接触不会感染艾-滋-病,万一有磕磕碰碰血液传播怎么办?’”赵青对郑昊说,“宣布自己是艾-滋-病人,比宣布‘出柜’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你要面对的,将是一种可怕的‘污名化’!”

人们对艾-滋-病人的这种成见,被哈佛大学人类学家克莱曼称为“污名化”,“污名”(stigma)的原意是“烙印”,指的是肉体上的印记,现在被用来指代不切实的文化意义印记,侧重于羞辱,被“污名化”的个体会被其他人投以异样的眼光,被区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