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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乾隆五十六年 谷雨(2 / 2)


梁佩秋喝得半醉,由人扶回屋内,乍然闻到一股脂粉香。那香味浓郁刺鼻,他差点吐出一地酸水,头也不回地指着门口方向低喝道:“出去。”

身后的女子附身上来,他猛一甩手,声音微颤:“我让你出去你没听到?”

“公子,是安大人叫奴家来服侍您的。”

“我不需要,你出去。”

“可是安大人……”

梁佩秋抬起头,再次说道:“出去。”

女子见他一身酒气,面色潮红,似是醉得不轻,可要说醉了,那双眼睛清冷幽深,隐隐含有威势,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主,忙捡起外衫退了出去。

门合上后,梁佩秋踉跄着回到榻边,身子一软,滑坐在地。

安十九其人疑心太重,又或是曾遭背叛,如今用他不假,亦处处提防他,试探更是常有的事。就说武昌会馆同江南会馆因建筑施工地址而械斗一事吧,前前后后掰扯半年余,后找到症结所在,江南会馆立刻重新申办了相关文书,亦请托三窑九会的同仁帮忙走动,希望安十九高抬贵手。

安十九面子上过不去,就把糟心事交由他处理,他晓得安十九容忍不了江南会馆,便挑对方建筑上的错,流程上的错。

双方协商到最后,江南会馆愿退一步,割地赔款,以达诚意。武昌会馆为求长远友好,当然同意,这桩官司总算有了了结,谁知报到安十九那里,他却开始不满。

安十九能有什么不满?不过是怕他公器私用,以此教训江南会馆过河拆桥罢了。老实说,他心里的确为徐稚柳不值,当初为那样的人东奔西走,如今那人为求自保,就将昔日之恩尽弃,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一馆之主。

他挑对方的错,不过小以惩戒。

安十九疑心他已不是第一次,总归他做什么都会惹他猜疑。既如此,还不如由着自己心意来,好比今晚支走了那女子,不用想,安十九明日一定会来找他麻烦。他这么想着,强撑着起身走到窗边,将架子上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那就装病好了。

反正他身子孱弱,本就不比寻常男子。凉水打湿了脸庞,他一手抹去水珠,黑夜里一双眼睛清凉逼人。

正要叫小童再打两盆冷水进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疾呼。

“不好了,走水了!”

“湖田窑走水了!”

他忙忙起身,奔到门前。在看到天边浓烟后,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湖田窑的管事来报说,今晚为贺他乔迁,有一事没来得及汇报。

他盯着管事,双目冷然,问道:“何事?”

“前一阵您为船行作保,运送一批上等瓷前往江南。安十九在市井偶然听闻此事,曾绕过您到窑厂里头问询并查账,还去船帮查了船行的资料。”

当时,江南会馆械斗一事尚未尘埃落定,安十九对“江南”的字眼敏感不算什么,只他为船行作保一事,只有几个管事知道,怎会传到外面去?

管事也晓得他在想什么,只那个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就在安十九离开的时候,时年从窑蓬上走过。

“当时他们离得很远,时年又是窑工打扮,背着他,他肯定认不出,我自是没放在心上。只今晚饮宴时,忽然有几人闯进窑厂大肆翻找,揪人就问有没有见过时年,是不是在窑厂里藏了人。我心惊不已,本想立刻来报,不过在门前遭到护卫阻拦。护卫说,今日梁宅大喜,谁也不能擅闯,我只好回去。”

本以为此事过了就没了,毕竟那帮人找了一圈没找到时年,也只是愤愤不平地发了通火就走了,谁知就在半柱香前,窑厂突然起火,偏偏就是时年藏身的匣窑。

匣窑是平时用来烧匣钵的,地处偏僻,极少开火。这火起得突然,又不偏不倚,加上此前一回的巧合,管事立刻联想到什么,再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安排人救火,并火速赶往梁宅汇报。

梁佩秋出门时,安十九的护卫仍寸步不离。

他看了眼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管事,怒而斥道:“这是梁宅!”

护卫们平日跟着安十九走进走出嚣张惯了,以为梁佩秋是只软柿子,不曾想他发起火来,竟有如此慑人的一面,先是一愣,再要说什么,梁佩秋开口了:“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湖田窑是民窑之首,不是随便给人玩弄的斗兽场。我既做了它的当家,它就是我的窑,谁也不能在里面撒野。就是安大人,也要遵纪守法,不可罔顾人命,否则我会以三窑九会头首的身份,上告朝廷,以求正法。”

护卫们不敢大意,速速跑了。

梁佩秋赶到湖田窑时,匣窑的火已灭了,大小窑工们坐在晒场,一个个灰头土脸。梁佩秋绷着脸一言不发,及至窑厂里头,两人抬着一副担架匆匆从他旁边经过。

他心头一惊,赶忙叫停。

担架上的人已被燎得面无全非,浑身都是火泡。

前前后后的窑工们都站了起来,生怕梁佩秋做些什么,而他确实想做些什么。他放平拐杖,单膝跪在地面,双手捧住那人只余一寸完好的臂弯,轻声道:“时年……”

时年知道此时的他血肉模糊,已是难以辨别了,可梁佩秋居然一眼就能认出自己,他很高兴。他想要发出声音,然而喉咙全是血,疼得他张不开嘴,可他还是用尽全力,拼凑出一句话:“小东家,若我还能活下来,今后让我跟随你,可好?这回他一定认不出来了吧?”

梁佩秋静静看着他,似一汪深潭。

一个背影,安十九怎可能认出他?分明是出了内鬼。即是徐稚柳一个个亲眼见过选进窑里的人又如何?人心分明如此难测。

梁佩秋的伤口无法抵受奔驰而来的颠簸,眼下正在阵痛,正在流血,可他没有表露分毫。他再未像以前一样优柔,一样软弱,一样不堪承受,而是定定看着时年良久,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