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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虚伪的星空(2 / 2)

破冰能力优于雪龙号的澳大利亚南极光号抵达海域,并于12月30日凌晨开始破冰作业,试图进入围困俄罗斯船只的浮冰区。但是南极光号仅仅只前进到了距离被困船只11海里附近便被浮冰阻隔,不得不退回边缘的清水区待命。

“也非常抱歉,再次希望每一个人好运。”极光号的船长多伊尔发来致歉说。

就这样,第二次救援也告失败。

被困时间的不确定仍使得紧张进一步加剧。

“我开始想起沉没的‘坚毅’号。”惠凤鸣说。

100年前开辟“院士”号此次行进路线的道格拉斯•莫森的极地之旅也并不顺利,在其1911年到1914年历时三年的南极洲探险中,3名队员中的2人丧生,莫森本人也被困近一年方获救。克里斯•特尼还曾写过一本名为《1912:世界发现南极》的书,书中详细介绍了1912年那场使南极举世闻名的“极点竞赛”。正是那一年的南极点竞赛中,英国探险家斯科特及两名队友因天气恶劣、补给不足等原因在南极丧生。

斯科特、莫森、沙克尔顿……冰川、海洋以这些过往英雄的名字命名。

而现在,它们如同一座座墓碑,注视着万里冰原上的四艘船只。

强劲的东南风裹挟着暴雪袭来,整个世界和船员们的命运都被罩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在持续了4天的救援里,相互守望在南极的人类船只,在风暴中度过了他们焦急而挫败的元旦。

因为破冰的屡次失败,救援方案开始转向了用雪鹰12号直升机直接将被困的院士号船员救出的思路。但直升机救援也存在着较大风险,天气的变化无常、浮冰承载能力是否足够、旋翼吹起积雪是否会影响视线,这些都威胁着直升机的安全。此外,雪鹰12号的主要作用在于吊重运输,并没有专业救援设备。而上一架极地科考直升机,雪鹰11号便是在2011年12月9日于南极海冰区上空失控坠毁,稍有闪失,雪鹰12号很有可能重蹈其前辈的覆辙。

“暴风雪太大,风力的不确定性很强,而且还有冰雾的掩护,能见度很低,除非让空间分析能力强的人员靠肉眼目测的方式在多变的暴风雪中找到风力停息的间隙空挡钻过去,不然很难靠近。”船长王建忠有些无奈地道。

面对这样的绝境,惠凤鸣主动提出了和教授团队的程晓要一通搭乘直升机前去救援院士号的建议。

“船长,让我去。我的专业方向是环境遥感,海冰遥感,遥感制图与空间分析,我的空间感很强。而且有我们团队自主研发的‘极端环境无线传感器网络观测平台’辅助,能够提高对极区地表的实时观测能力,将系统观测数据与卫星遥感观测相结合,可以为遥感卫星数据反演、验证提供连续的冰雪环境数据。”

面对惠凤鸣的主动提议,船长面有豫色,但是他很快还是拒绝了惠凤鸣的提议,道:

“不行,现在的天气,不确定性太大了,风雪这么大,连个人都看不清,之前不是没有直升机在这片海域失事过。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等风雪再小一点吧。你们的观测平台能力能够精确到什么程度?”

惠凤鸣道:

“前几天,我们用遥感影像看到了远处冰区上一片红红的区域,你说那是什么?”

船长微微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惠凤鸣笑道:

“那是企鹅的粪便。”

时间已不容耽搁,更大的暴风雪随时可能再次到来。来自国家和人民的压力以及惠凤鸣脸上的自信让船长脸上的豫色稍稍减退了几分,在几分钟的犹豫后,船长还是做出了抉择。

“那就用直升机吧。”他语重心长地说。“要小心。”

为保障直升机降落场地的安全,雪龙号紧急通知院士号在船只右舷处平整场地,压实雪面,以便降落。

得到了消息的院士号上的乘客们终于看到了救援的希望,52名乘客在第一时间做好了准备,来到右舷浮冰上手挽手唱着歌踩雪前行。那天晚上,他们甚至还在冰面上搭起帐篷,唱起了根据被困经历改编的自嘲歌曲庆祝新年。

也许是新年新气象,第二天,天气终于转晴,52名院士号被困乘客都聚在右舷甲板等待直升机的到来。 惠凤鸣和程晓搭乘着雪鹰12号连同一组工作人员在雪龙号附近的冰面上空悬浮,下落和工作人员们争分夺秒地用木板搭建了直升机临时平台。

惠凤鸣紧张地在飞机上指挥着,直升机的左轮刚落下的那一刻,便陷下去一大半!

“升空!升空!”

惠凤鸣急忙催促驾驶员赶紧将直升机提起来,保持住平衡,悬停在冰面。飞机缓缓停稳的那一刻,惠凤鸣终于拍打着胸脯,背靠在座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远处的院士号船舷处便传来了欢呼声。

“真是难忘的一天。”听着远处爆发出的胜利的欢呼声,惠凤鸣欣慰地睁开疲倦的眼睛,喃喃地道。

他眯起眼,隔着护目镜穿过风雪和大雾看向了绵延无尽的浮冰区上方的天空中。

这简简单单的一次仰望,却让他的整个人都冻结僵住了。

“那是什么?”惠凤鸣眯起眼,语气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同机的程晓凑上脸来不解地问道。

“那个,你看,天空中,那个是什么?”惠凤鸣用戴着手套的粗厚手指指着西北方天空中的景象,呆骇地问道。

程晓随着惠凤鸣的手指缓缓抬起了头,望向了西北方的天空中。

下一刻,他的视线也缓缓凝结了。

冰雾弥漫,雪花飞舞,而在原本一片白茫茫的天空之中,不知道何时,居然出现了一片诡异的黑色区域,那片黑色区域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而在这片椭圆形的黑色之中,却还有无数晶亮的繁星闪烁着。

那就像是一只倒趴在天空中的黑色瓢虫背上的雪亮斑点。

但如果那是一只瓢虫,这该是多大的瓢虫?

“不可能……”程晓摘下了他的护目镜,用力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这里是南极,现在是极昼,怎么可能出现星空?!”

扩散的冰雾在暴雪之中更显浓郁,头顶上那灰濛的天幕显得难以辨认,那在天空中缓缓西行的诡异夜空也很快被白色的雾气遮掩,再难辨认。

“别杵在那儿,没时间管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惠凤鸣重重地一推程晓的肩膀,程晓回过神来,护目镜后的迷茫双目渐渐恢复了神彩,他冲着惠凤鸣重重点头,不再搭理头顶上的那片诡异星空,而是埋头在直升机的舱门前下方绳梯,准备回拉聚集在下方冰面上的帐篷前的俄罗斯船员。

雪鹰12号直升机的最大载客量为14人,舱内载重最大接近四吨,具有较强的抗风能力,但是院士号上的乘客数量却是五十二人,为了将院士号上的被困俄罗斯乘客尽数救出,雪鹰12号直升机整整来回多次,才将乘客分批次运送到了距离澳大利亚极光号较近的冰面上等待救援。

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升机运输救援时,惠凤鸣靠在直升机的舷窗边向下望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茫茫无际的海冰,三艘科考船如同孤岛般静立其中,在白色的天空和白色的浮冰的夹击下,这三艘人类文明的结晶是如此的渺小,仿佛只是生日蛋糕上凸起的小小芝麻粒。

“不见了。”惠凤鸣喃喃地说。

“什么不见了?”坐在他身旁的院士号科考队领队克里斯•特尼好奇地问道。

惠凤鸣渐渐回过神来,板岩般沧桑钢硬的脸上,那双黑深的眼瞳深处浮现出了一丝迷茫。

“黑夜。”他轻轻地道。

正值极昼,但暴风雪的到来,却使“绍卡利斯基院士”号所在的海域变成了极夜。在这样的特尼脸色微僵,他似乎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了惠凤鸣的话语,随即笑道:

“哦,你说的没错,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暴风雪的到来,使得‘绍卡利斯基院士’号所在的海域变成了极夜,在被极夜笼罩的这几天里,我们只能听到咆哮不止的风声和轰隆作响的浮冰撞击声,那就像是野兽一样让人毛骨悚然,但是,我想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黑夜已经结束,我们已经迎来了曙光。

“我说的不是暴风雪造成的‘阴天’景象。”惠凤鸣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我说的是另外一片黑夜,另外一片星空。”

“惠先生,我不太理解你的话,也许我的中文不是很好……”特尼有些尴尬地说。“你说的另外一片星空是?”

惠凤鸣眼中的神彩越发地清澈,他深深吸了口寒气,沉声道:

“那片虚伪的星空。”

1月2日20时30分左右,经过六架次飞机的运输,雪鹰12号的救援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俄罗斯院士号上的所有船员乘客全部平安撤离。而雪龙号船则随即准备撤离浮冰区继续执行后续的考察任务,但或许是天不从人愿,又或许是风水轮流转,因为受到其所在地区的强大气旋影响,雪龙船所在海域冰情突变,无数厚达三四米的浮冰在东风和东南风裹挟下如同无数闻讯而来的白狼一般将雪龙号围困,而更在远处的海平面上,直径达到1公里大小的冰山如同一只钻出了冰蓝色海面的野兽,以均匀的速度向着雪龙号直线驶来!

逼迫而来的雪山如同一只巨大的猛犸,气势汹汹,速度惊人!而在雪龙号前方八百米处,雪山突然发生了特大雪崩,蘑菇云腾空而起,大量的冰山山体崩裂解体,海荡天摇。落海的山体溅起冲天的浪墙,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排山倒海气势向着雪龙号倾压过来,翼骨遮天盖地的冰雪混合体。喷到了空中一两百米的高度,卡车大小的冰块,云朵样的凝雪,呼啸着倾泻下来,天塌地陷,船毁人亡就在眼前!

面对这天崩地裂般的景象,雪龙号船长王建忠发出了紧急指令:

“各就各位,立刻起锚,最大航速,撞破冰层,撤离险区!”

事实上,从理论上来说,王建忠下达指令时已经晚了一步,而且就算他的指令真的执行,面对疾行而来的冰山,雪龙号也基本没有脱困的可能。锚起之时,冰山正在下压,船随冰涌,随着挤压往后退,稍微慢一步就会被彻底掩盖!诺大的冰块一个又一个堆叠,速度如虎如狼,唯一的湾口被冰山围堵,而倾崩的冰山又压迫而来,眼看雪龙号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但是就像是天方夜谭一般,倾倒的冰山在距离船一两米处却戛然停住了,奇迹般凝固在了眼前,避免了一场大难。大副心有余悸地抬头望着那如同高高在自己头顶上方的冰崖,长吁一声说:

“大概是冰山触着了海底,搁浅卡住了吧。”

而回过神来的船长王建忠则是幸然地给这场灾难的描述有了更神话色彩的描述:

“这一定是上帝在眷顾中国人,死神才能够在雪龙号面前咫尺停步!”

但是灾难却依然没有结束,虽然冰山在雪龙号面前止步,但是雪龙号周围却被方圆数十里的乱冰围陷,寸步难行。随着冰山的持续塌落和挤压,雪龙号面临重重死劫。

在瑟瑟的寒风与无尽的飘雪中,雪龙号如同海中的孤岛一般无声地静默着。在四方无际,如同囚笼般的寒冰海上,淡淡的飘雪逐渐覆盖了这艘红色的科考船,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了迷雾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每一天,死神的镰刀都在雪龙号的上空飘然飞过,每一次划过,都会伴随着无尽的飘雪,而船内,则是一片鸦雀无声,宛如幽灵船,所有的人都像是等待着审判的囚徒般在这小小的最后生存空间里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等着生,也等着死。

直到五天后的1月7日17,这片海域的西风才开始渐渐转小,无法继续等待下一次佳机的船长王建忠最后做出了大胆的抉择:指挥船只,通过船体反复移动的震动,不断向右破冰!

在雪龙铜质船舵的全力转动下,雪龙号船头来了一个大幅度的转向,调转到了100度左右,并且开足马力,全速破冰!在刀刃般的船头破冰力量冲击下,横亘在前方的一块大浮冰突然裂开,船体前方现出一条清晰的水道,如同一道闪电般蜿蜒向前!

看到了生存曙光的船长老泪纵横,他目光如炬,高声吼道:

“继续冲撞,全力破冰!”

半小时后,被困五天的雪龙号终于穿过了浮冰裂缝形成的水道,进入了清水区,成功破冰突围。

那一刻,船上的紧张气氛也一扫而空。酒吧重新开放,驾驶台上,劫后余生的人们高喊着“卡拉OK搞起来”开始欢天喜地地碰杯庆祝,船长王建忠却是整理衣装和船长帽,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反身关门的那一刻,他开始失声痛哭。

一柄小小的匕首从他的腰间滑落,那是他原本为自己在最后绝望的时刻所准备的。

就像每一个有着完美结局的故事那般,歌声、笑语和酒香重新充斥了这艘在冰海中孤独前进的行船,山呼海啸般的庆呼声从甲板延续到驾驶台,再一路蔓延到健身室、餐厅、贵宾室、诊疗室和酒吧……当然,也蔓延到了半个地球外的某个古老国度。

只有一个人脸上没有笑容。

惠凤鸣静静地站在雪龙号甲板的吊机旁,面色沉重地收起了手中的高倍望远镜,而他那战术护目镜后那双深沉凝重的眼睛,则倒映着风雪停息后南大洋上的铅灰色天空。

越过流波滚滚的大海,飞过如水晶烟灰缸般飘荡在大海中的平顶冰山,则更遥远的东方天空尽头,一片椭圆形的黑色星空,正如同一只无声的瓢虫般缓缓远去,消失在如珍珠链般洒满了条状浮冰的海平面上。

几个小时后,惠凤鸣回到了客舱,当妻子用邮件问起他的这番经历时,惠凤鸣选择了用100年前斯科特在丧生南极前的最后一封信中的话来作为回答:

“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要好多少!”

1月日,雪龙号驶向了东侧罗斯海,而雪龙号上的101名乘客,他们将陆续经过道格拉斯•莫森、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欧内斯特•沙克尔顿曾航行过的海域。

前方,是世界尽头的星辰大海。

【序章2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