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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躺上床,位于房门上方四方形窥孔的盖子便掀了开来。蒙面人的脸,正确地说是黑布往内窥视。



那些家伙以黑布遮住整个头部,只在眼睛处挖了洞,让人不晓得其真面目,而且总是穿着同一套灰色服装。这群人不但不曾自报名号,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因为不确定总共有多少人,总之也只能统称为蒙面人。



「起来,就寝时间还没到。」



我装作没听见,蒙面人便开始踹起门来。这天花板极高的狭窄房间里,除了床铺与便器之外什么也没有,就连长宽也都只有五步距离,铿!铿!的声音回荡在内听来格外刺耳。



头很快就痛了起来。



即使捂住耳朵,身体也能感觉到轻微的振动,真不舒服。



感觉得到。



感觉到。



感觉。



既然如此,只要封住内心就行了。



封锁住的内心,什么也感觉不到。



天花板正中央那个圆形物体分秒不停的蓝色光芒,也愈发令人不快。



对刺激的反应逐渐迟钝,眼睑逐渐变重,啊,突然好想睡。



「叫你别睡,你听不见吗?」



房门开启的声响传来,有人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拽了起来。



我睁开眼,无神地望着蒙面人。



「听好,不准睡,就算你想睡,老子还是会一直把你叫醒!」



就算问他为什么也没用。蒙面人只会说自己要说的话,不管怎么问,他们都不会回答。我甩开蒙面人的手,往床边一坐,将后脑勺及肩膀向后贴上墙壁。



蒙面人走了出去。



只要一闭上眼,很快地连内心也会封闭起来。



2



钝重的声响传来。恐怕是蒙面人在外头踹着另一扇门吧。过了一会儿,声音便停止了。



这里不只一个房间,总共有四间。每间房关的是什么人、或是何种东西呢?关着,没错,被关在这里。



我是从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究竟在这里多久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即使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一切令人费解,只有谜团、不足、惶恐、惴惴不安、痛苦。



我紧握拳头敲打墙壁。



如果敲击得太过用力,会被蒙面人察觉并斥责,因此我静静地捶打了无数次。



若是墙壁另一头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我希望对方能发现这里有谁、有某种东西。既然连自己是谁、或者是什么都不晓得,至少希望有人、有些什么能知道自己在这里。



3



蒙面人走进房里,以皮手铐将我的双手箝制在背后,命令我穿上拖鞋。



「站起来,要检查了。」



我被赶出房间,走在四扇门并排的灰色昏暗走道上。走到底后右转,并于前方转角再次右转后,左手边出现一扇门。蒙面人敲了敲门后开启,用手势催促我进去。依照指示踏进那扇门后,我发现自己伫立在一间摆满各种物品的白色房间中,此处比时时刻刻闪烁着蓝光的房间还要宽敞许多,让人困惑不已。这是第几次了?虽然每次被带来这里时都有相同的感觉,但还是难以习惯。身后的门关上了。如果没有人出声召唤,蒙面人是不会进房的,因此在检查结束之前,这间房里只会有「两人」跟「一只」。



医生坐在房间最里面那张书桌前的椅子上振笔疾书。他习惯将所有事都写在纸张或纸条上,并用胶带或图钉贴在房里。仔细一看,医生的书桌、椅子、墙壁、书柜、各种设备、四张床上、甚至是隔帘上,全贴满了写着黑字的四方形纸张或随手撕下的纸条。



这里是医生的房间,蒙面人称之为医务室。



医生终于停止书写,将上半身转向我。「啊,坐吧。」说完,他又转回桌前。一想到什么,就非得立刻写下来不可,这是医生的逻辑。



「岁月不待人,而我们不过是被抛下的一方。即使想追寻逝去的时光,也无能为力。被舍弃者终将褪色销毁,重要的记忆亦同。因此,为了不忘记任何一件事,我才会书写记录。」



忘了是何时,医生似乎曾这么说过。



我坐在转椅上,静静等候医生写完。



医生穿着长版白色服装。不仅是衣服,医生全身上下都是白的。头发、眉毛、睫毛、皮肤、就连嘴唇也是;除了那对黑色眼眸之外,一切都是白的。这问医务室亦同,除了医生所写的黑色字体及一只黑色生物外,几乎完全被白色或透明无色覆盖。



「这样就行了。」



医生将两张纸条贴在书桌抽屉上后转向我。我原本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但那只全长黑毛还有条尾巴的小生物却突然从桌下跳出来,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生物从地上跳到医生的膝上,再跳到他的肩上,接着抖了抖圆滚滚的身体。或许是被长毛掩盖住了,我看不见牠的五官,同样覆盖着长毛的手脚前端有着像爪子的东西,无毛的尾巴宛如绳子般随意摆动着。医生叫这生物「纳吉」。



「让你久等了。」



我点头,医生微微一笑。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对了,身体状况不佳之类的。」



我摇头。



「是否会睡不好,或是有什么烦恼?」



再次摇头。



「真的?」



点头。



即使有,也当作没有。无所谓,有或没有都一样。



「那就好。啊,我帮你解开手铐吧。」



医生拉开抽屉取出钥匙,从椅子上站起身,替我解开皮手铐。「脱掉衣服。」



我依言脱下衣服,照医生的指示躺上床铺。



「闭上眼睛。」



4



我在蓝色房里。



一直在这间房里。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不知道,所以思考也没有意义。



我抱膝坐在床上。



放松全身的力量,倒下。



蒙面人大喊什么,开始踹门。



虽然知道得起床,但我怎样也爬不起来。



蒙面人走进房里,硬是将我拉起来。



不知何时,蓝色光线转弱,这时才能躺下。



就算不这样也想睡得不得了,但我依然辗转反侧。是因为蓝光吗?还是因为蒙面人?



是因为待在这里吗?因为被关着?



我偶尔会被带去医务室,跟医生还有纳吉见面。接着又被带回房间坐在床上。



内心逐渐封闭。



心房紧掩。



无处可去。



我只能待在这里。



只有这里是为我准备的地方吧。



我,



我是,



我是……



一个人。



独自一人。



孤单一人。



在转弱的蓝光中,我紧握拳头敲向墙壁。



静静地,好几次,捶了无数次。



本来几乎打算放弃了。



原本想说还是算了。



却传来回应的声响。



5



我是一个人吗?



是孤单一人吗?



我独自待在这里。



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



我连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都不晓得。



谁能告诉我?



即使只有一点细微的小事也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些线索?应该是在墙壁另一头的某人,并非每次都会响应我。顶多是敲两次回一次,不,三次回一次吧;而且对方并不会主动找我,有时也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响应。但当我下定决心敲最后一次时,那个某人却又回应了。简直像是我的心情穿透这面厚度不明的墙壁,传达给对方似的。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象对方的长相及声音。



你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会不会觉得我这么做造成你的困扰?应该不会吧,否则你早就放弃响应了。



我想见见墙壁另一边的你。



如果有机会,希望哪天能相见。



被带往医务室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看。



或许你正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脚步声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就令人难以忍受,真想大喊出声。



我在这里!



我想见在门后的你!



你应该知道的。跟把我当成物品对待的蒙面人、表面上亲切却不透露一丝想法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的医生、以及只是待在那里的纳吉不同;如果是你,应该能够证明我、证明我的存在、证明我确实存在于此。



这对我而言太沉重了。



我没有信心能够继续维持自我。



毕竟我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



当我大声说出我是我时,没有人愿意倾听。



只有你。



用称不上声音的声响响应我的,除了你之外别无他人。



我想见你。



6



「除了我以外,还有吗?跟我一样被关在房里的——」



检查时,我鼓起勇气询问医生。



医生伸出白皙的手,轻抚我的头。



「非常抱歉,我没办法回答你。即使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是这样吗?」



「相对地——没错,就当作是补偿好了,今天我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吧。」



医生转过身,开始撕起几乎埋住医务室整个墙面的大量纸条。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能不能帮个忙?」医生出言请求。我点点头站到医生旁边,以右手承接他一一递来的小图钉,左手则接住纸条。其中一个图钉掉到地上。可能是想捡起来时无意识握紧了右手吧?我感觉到疼痛而张开手,因为摊开的手掌略为倾斜,所以剩下的图钉一股脑儿掉在地上。掌上浮现好几个红色小点。「糟糕。」医生握住我的手腕,睁圆了黑色眼眸看着掌中的红点。



「流血了,得赶快处理才行。」



「对不起。」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没有事先提醒你应该注意什么。」



医生让我坐在转椅上接受治疗。我记得当医生问会不会痛时,我犹豫着该不该点头。治疗很快就结束了,这次我很小心地帮医生的忙,留心不要再次失败。不一会儿,一片雪白的墙壁出现在眼前,医生的桌面则被大量纸条占据。定睛细看,会发现墙壁被图钉弄得到处都是洞,但医生毫不在意地从桌子底下拉出某种物品。看起来是个方形皮包,里面的东西是盒状物。医生原本打算把那个盒状物体放到桌上,却因为堆积如山的纸条而无法如意。用椅子怎么样?我提议。「喔喔,也对。」医生扬起嘴角。最后是将医生的椅子调到最高,迭了五本厚书后,再将盒状物体放在上面。



「来,你坐在椅子上。」医生下令。我照做后,他便关掉医务室的灯。



没有半点光线透入,完全的黑暗降临。



医生的声音传来。



「很有趣吧?」



7



虽然彷佛看见了什么黑暗以外的东西,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因为那是非常、非常、非常久远以前发生的事吗?



就连是不是以前发生过的事都无法确定。



我能掌握的事物,一直以来都只有「现在」。



而这个「现在」也会立刻从指缝中溜走,它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连个背影也看不见。



能不能也给我纸?我拜托医生。



我想把所有的事全记下来,才不会忘记。



「我办不到。」医生摇头,不能根据我的判断随便给你任何东西。



但是,我可以听你说,并将内容记录下来。



医生让我看纸条及上头的文字。各种形状的符号与文字连在一起或分散排列,无法辨读。



「因为这是古代文字呀。」医生说。



的确,掩埋了医务室大半的纸条或纸张,虽然无一例外地写满许多文字,但顶多只穿插了极少数似曾相识的文字,完全看不懂。



「因为我的记忆只属于我呀。」医生微微一笑。「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解读。」



那么,我的记忆又在哪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脚、自己的脚趾。但不知道长相,因



为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我问医生。



我长得怎么样?



医生伸出白皙的手,轻抚我的头。



「你长得很漂亮,就像是作工精细的『人偶』。」他这么回答。「人偶」。这个词在我空荡



荡的内心中回响。「人偶」,我是「人偶」。被带回房后,我一直念着这个单字。即使蒙面人踹门,我还是不停地念着;就算蓝光转弱,我仍然持续念着;我连觉也没睡,不断念着;坐在床上抱膝



念着;即使疲累、疲惫、疲倦不堪,我依然将后脑勺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念着。我握紧拳头,



原本想敲打墙壁,却好几次都在半途停下。最后我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捶了一下。



你在那里吗?



8



「所长您居然亲自移驾至此,这样好吗?」



「无妨,这里的工作意外地清闲呀。坦白说,几乎没有需要我亲自动手的事。」



被医生称作「所长」的男人穿着白底黑斑点的合身长裤,他上半身虽然披着红色上衣,里面却什么也没穿,袒露着从颈部到腹部那光滑的肌肤。男人富有光泽的黑发及肩,薄唇宛如裂开般向左右咧着,闪耀着诡异光芒的双眸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那么,你感觉如何?428。」



感觉、428、所长。我不懂。我原本以为是检查。蒙面人一如既往地将我带到医务室,但奇怪的是,我没被铐上皮手铐。医生的检查没什么两样。检查结束后,医生递给我的不是之前的纯白素色衣服,而是白色内衣、袜子、鞋子、以及附有口袋的蓝色上衣及长裤。他命令我穿上,而我照做了。就在那之后,房门打开,一群并非蒙面人的男人走进医务室,所长也是其中一人。我仍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接着所长便走到我面前这么说了——那么,你感觉如何?428。



「喔喔,你还不知道吗?」



所长瞇起阴气逼人的双眼,薄唇微扬。



「428指的就是你。你之前一直没有名字吧?因为关在禁闭室是不需要名字的。但若是移转到普通房,没有名字还挺不方便的,也不能总是这样。因此今后你就叫428,四号房的第二十八号,所以是428,简单明了吧?」



「所长,请您依序说明。」



「所长,请上座。」



几乎在同一时间。跟在所长身边的二名男人分别说出不同的话,接着四目相交。



其中一人戴着眼镜,身着与蒙面人类似的灰色服装,腋下挟着某种东西。



另一名则是穿着直条纹服装的男人,有个鹰勾鼻、头发及眼珠都是灰色。他将医生的椅子拉到所长身后。



眼镜男微微侧首,鹰勾鼻男子扶着椅背的手加重力道,他别过头去,深深蹙眉并咂嘴。



所长看看两人,叹了口气耸耸肩。



「看样子我的秘书似乎不喜欢新上任的副所长呀。」



「没有那回事。」



似乎是秘书的鹰勾鼻男子低着头打算抗议,却被所长制止。



「不准顶嘴,少嚣张了。你不过是个秘书而已。」



「非常抱歉。」



「如果以为道歉就没事了,那可是大错特错。所谓的现实,可不像糖果那么甜喔。不仅如此,还有些苦涩。有时苦得光是皱起眉头都不够,可能连身体、甚至是脑袋都变得不对劲,一切都会一团混乱喔。虽然也许打从一开始就笨得无可救药的白痴觉得无所谓——」



所长用下巴指示秘书退下,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



「话虽如此,我可是明事理的聪明人,又是成熟的大人,当然不会在这里让可爱的秘书及新任副所长没面子。我很了不起吧?简单地说,这就是所长的工作,微不足道的工作。喂,把那个拿来,副所长。」



「是。」



看来是新任「副所长」的眼镜男,将某种东西放到所长伸出的右手上。那是副所长刚才拿着的一迭纸,纸张以二片厚纸板夹住、并以绳子固定。医务室里也有许多类似的物品,医生称之为档案夹。所长从副所长手中接过档案夹,快速翻过一遍后,皱着眉阖上。



「感觉真麻烦,这样不就得说明一大堆事了?为什么非得由我来做不可?」



「这是您自己说过的。」



「吵死人了你。不过是个秘书,也敢对我有意见?别说一百年了,你还早一万年哩。不,跟早晚无关,永远都不行,不行,不行,Nogood!」



「非常抱歉。」



「那么——」



正当秘书被所长斥责而深深低下头时,副所长开口了。



「就由我来代劳吧。」



「喔,跟我那位只有表面忠诚却无为无策无能无趣的秘书完全不同,你很聪明嘛,副所长。我并不讨厌像你这种爱把杂事揽在身上的个性,毕竟用来当跑腿的最适合了。」



「能得到您的夸奖,是我的光荣。」



「但若是过于阿谀奉承,名为猜忌心的尖锐细针可是会刺伤我纤细的心灵,搞不好反而是自掘坟墓喔。」



「感谢您的忠告,所长。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副所长。不过,对了,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所长动了动脖子,颈骨喀喀作响,他走上前。空气明明是无色透明的,但我却感觉到一股混浊浓稠的气息逼近,令人难以呼吸。



「我是这间『收容所』的所长,杰克斯‧齐法。428,除了接下来副所长说明的事项,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这间收容所是我的王国。这间收容所,以及收容所里的人、事、物,全都是我的所有物,也是我的一部分,若是他们受伤或受损,对我而言都是极大的悲伤和痛苦。我不擅长忍耐,所以可别逼我忍耐喔?因此,你就想想该怎么做、该如何是好吧。善用想象力,你脑中所想便是一切,这样就够了。搞错也无妨,只要矫正就行了,在你得到正确答案之前,我会不断矫正你。听见没?听懂了吧?回答呢?」



「是。」



「你真坦率,可爱的脸也对我的胃口。428,你应该感到庆幸,看样子我应该会满疼爱你的。」



右手下意识动着,轻覆上自己的胸口一带,就像是在寻找所谓的爱,却遍寻不着。



那是当然的。即使那就在这里,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怎么可能找得到?



「怎么,428,你是连爱都不懂的可怜孩子吗?」



所长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站起。



那名高个头、肩膀相当宽阔,腰部却异常纤细的男人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叹。



「所谓的爱……」



气息十分灼热。



却又冰冷得令人几乎冻结。



「就是给予喔。虽然很容易误会,但绝对不能搞错——爱并不是追求便能获得的事物。不过啊,你听好了,XXX。」



汗毛直竖。



我还以为是那灼热却又冰冷的气息导致。



不对,不是那样。



刚才这个男人是怎么叫我的……?



「你要好好记住,428。」



对。



428。



这才是我的名字。



是这个男人,「收容所」的所长杰克斯‧齐法给我的名字。



「给予的本质,也就是真正的爱,爱的本质,爱的本性,是毫不吝惜的掠夺喔。」



所长抓着428的肩膀,缓缓地转着颈部舔着嘴唇。



「但是这样看起来,你简直像个做得十分精致的人偶呀。虽然没什么反应,但似乎挺有欺侮的价值,就请大家在不会伤到你可爱脸蛋的程度上,好好疼爱你一番好了。」



人偶。



我是人偶。



这似乎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所长将档案夹交给戴眼镜的副所长后,便哼着歌转身离去。



鹰勾鼻秘书就像无法分割的影子般,随着所长走出医务室,只留下副所长一人。



「——就是这样,接下来就由我……啊,非常抱歉,能否请医生离开一会儿?」



「我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医生微微睁圆双眼看着副所长,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看样子医生似乎不太愿意离开医务室,但副所长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是的。」



「我跟您的职责不同。您的工作是负责检查他,发现问题就加以处理。他被移转到普通房后,应该就没有您的事了。」



「是这样没错。」‧



「对吧?而且我并不喜欢在他人监视下工作。虽然只是喜好问题,但若是能遵从我的请求,我会非常感谢您的。」



「我并不打算监视您。」



「是吗?既然如此,稍微离席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我知道了。」



医生举起双手,嘴角微微勾起,同时摆摆头。



「但若是有急诊病患,我就会使用这里。这也是我的职责,没有问题吧?」



「那当然,感谢您的协助。」



「别这么说。」



医生轻抚我的头。



我目送着医生让纳吉坐在自己肩上走出医务室的身影,脑中思考着。刚才除了428之外,所长似乎还叫了我别的名字,果然是我听错了吧?



因为我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叫428的呢?虽然似乎有印象,但除此之外就不晓得了。



人偶。好像有人叫我人偶。只是好像而已。即便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哽在喉咙深处,但若是真的有,那感觉也已经开始消散了。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副所长坐在医生的椅子上翻开档案夹,却半途停下动作。



「啊,在这之前……对了,借用所长的话,你需要知道,不,希望你记得两件事。」



「是。」



「真讨厌,请别只回答是啊。」



「那应该怎么回答呢?」



「请试着自己思考。」



「自己?」



「对,自己。」



副所长把档案夹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看着428。



他叫我思考,所以我试着思考,却连自己该想些什么都不清楚。



自己,思考。



若有疑问就问医生。医生很少会直接告诉我答案,其余的就放置不管,直到忘记。



即使思考,还是不会有答案。



纵然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428才会忘记许多事。



干脆将我身为自己的事也忘记,或许会更轻松。



如此一来,就不会敲击墙壁,期待你的响应,也就无须感到失望了。



「算了,没关系。」



副所长碰地阖上档案夹,用右手食指调整眼镜的位置。



「只要慢慢习惯就行了,太过急躁也不好。对了,刚才提到希望你记得两件事吧。其中一件事,是你的名字。」



「……名字?」



「对,428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代号。今后,『管理员』都会叫你这个代号,如果你没有报上姓名,其他伙伴也只会叫你这个代号,但这样未免太无趣了。」



副所长突然摘下眼镜。



沉静的黑色眼眸。跟医生的眼睛颜色相同,却又大相径庭。因为眼前有比较的对象,我才终于了解。在医生那纯白的存在中,令人摸不清底细的黑色瞳孔,反而会令观者感到不安。因为无论在多近之处直视医生的眼睛,也看不见428的身影。那是无尽的漆黑,映不出任何事物。



副所长的眼睛不一样。



湖水般平静的黑色双眸中,可以看见某个人。



是我。



「请回想起来吧。」



「回想。」



「对,你应该知道。」



「知道。」



「是的,你只是忘记了而已。」



「忘记。」



「所以,请你回想起来。」



「回想起来。」



「对,你的名字。」



「亚济安」。



「是。」



副所长点头。



「你是亚济安。」



彷佛在耳边细语的声音。



话虽如此,却又沁入肺腑,逐渐深入、扩散开来。



「我是……亚济安。」



「没有错。」



「我、吗?」



「请别忘了,亚济安。别忘记你的名字,别忘记你的存在。」「我……我的存在。」



「是的。」



「我是、亚济安。」



「对。」



副所长戴上眼镜,嘴角微微扬起,眼角变得柔和,他微微一笑。



至今为止,一直有什么遮蔽了我的视野,但如今似乎消失了。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我……」



「怎么?」



「我见过你吗?几时、在何处跟你见过面?」



「这个嘛。」



副所长双手合握放在档案夹上,侧着头。



「如果你能听一次就记住我的名字,要我回答你也行喔。」



9



因为走在前方的蒙面人已经没有用黑布蒙住脸,所以我只能称之为「前.蒙面人」。前‧蒙面人没有蒙面,改为戴着黑帽,这间收容所中,似乎有着许多跟前‧蒙面人相同打扮的人。



总之走出医务室以后,在通过十字走廊抵达普通房的途中,连同前.蒙面人,我已经见到八人了。他们分别被安排在走廊与位于走廊交会处的格子状铁门前,遵从前‧蒙面人的请求,从系在腰上的钥匙串中挑出一把钥匙开锁,打开铁门。「多谢。」前.蒙面人带领我通过开启的门,他们在响应「嗯」或是「辛苦了」之类的简短话语后,便立即关门上锁。这些人在这间收容所里被称为「管理员」,这似乎就是他们的工作,而前‧蒙面人也是管理员之一。在禁闭室工作时,管理员会用黑布蒙住脸,也不允许与关在禁闭室里的人有不必要的对话。此外,管理员还有许多必须遵守的规则。在管理员监视、管理下的人们也一样。「在你习惯之前,应该会很辛苦吧。」前‧蒙面人对我这么说。「在禁闭室里是独自一人,虽然无聊,但其实还蛮轻松的。你觉得无聊好呢,还是辛苦又麻烦比较好哩?」



毫无意义的选项,而且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前面就是普通房了。」



前‧蒙面人用下颚指指前方的门。门前站了一名个子高大、脖子粗短的管理员。当前‧蒙面人与亚济安来到面前时,他别过脸哼了一声。



「这家伙就是那个428吗?才离开禁闭室,竟然又被分配到四号房,这家伙还真令人同情呀。」



「如果有时间说这些蠢话,就快点给我开门。」



「什么蠢话呀,我可是很亲切地在给新人忠告喔?毕竟四号房的室长可是那个401呀,凡是他看不顺眼的家伙,最后都会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如果到时才说就太迟了吧?」



「有暴力行为的家伙不是应该受到惩罚吗?你们竟然默许?」



「因为挨打的人死都不肯说是谁干的,没办法呀。而且跟你们这些在禁闭室逍遥的家伙不同,待在这里可是很辛苦的。这里有很多人要管,因应方法自然也不一样。」



「老子可不是自己想做的。不过也没办法,咱们只能依上级的命令行动呀。」



「我没异议。总之,428是直属于那个401的。」



粗脖子的管理员闷笑了几声后开门,张开双手微微弯腰。



「欢迎来到普通房。前方究竟会成为安居之处或是恶梦之地,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把皮绷紧一点吧。毕竟我们的工作只是让你们遵守规则,而不是保全你们的性命。你们的死活基本上与我无关。」



「说得还真露骨。」



前.蒙面人苦笑着叹了口气走进门。既然没有否认,或许代表前.蒙面人认为粗脖子并没有说错。



我跟着前‧蒙面人走进普通房,正面是墙壁,左右则各有走廊延伸。前‧蒙面人往左前进。天花板很高,被灰色墙壁夹在中央的走廊上看不见人影,但不时可听见好几个说话声。后方传来房门逐渐关上的声音。转过头去,粗脖子管理员停下手边的动作,面容扭曲。他想向亚济安传达些什么呢?不知道。



在走廊上右转,尽头左方有间用格子状铁门隔开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放着桌椅,一名管理员缩着背坐着。前‧蒙面人用手指敲门后,那名管理员沉默地站起身,打开门来到走廊上。他即使站着,还是驼背得很严重。



「你听说了吧?这家伙是428,四号房的新人。」



「嗯。」



驼背的管理员听完前‧蒙面人的话后微微点头,转而面向亚济安。他的眼睛很细,薄薄的嘴唇想说些什么似的动了动,却还是没说出半句话便朝着走廊前方走去,没发出半点脚步声。



右边有四扇格子状铁门,可以听见声音从内侧传来。



驼背男没理会第一道门,更直接通过第二道门前方。铁门内侧的通道比走廊还宽一些,左右两侧并排了几间小房间。每扇铁门里都有一群跟亚济安穿着同样服装的男人,他们的视线全集中在这里。也有人开口。「喂,看一下这里嘛!喂,新来的。唔喔,真不赖!长得很漂亮嘛!」「他是男人耶?」「没差吧。那种型的我完全能接受。」「也是。」「转过来让我们仔细瞧瞧嘛!喂。」有人发出怪声,也有人吹口哨,或者用双手敲着格子铁门,抑或是踏着地板。走在最后头,跟驼背管理员把亚济安夹在中央的前.蒙面人说了句「吵死人了」。或许是听见他说的话吧,经过第三道门时,有人大喊:「喂,他说我们太吵啦!安静一点!安静!这可是管理员大人说的,安静一点!」接着哄堂大笑。此时,驼背男从腰带上抽出类似棍棒的物品,往铁门重重一敲。有几个几乎将身子贴在铁门上的男人弹了开来。走廊上顿时鸦雀无声,短暂回复平静。驼背男将棍棒插回腰际继续向前走,过了第三道门后,男人们又吵了起来。



「不行,我受不了这种地方。」前.蒙面人叹了口气。



驼背男仍然紧闭嘴唇不发一语,在第四道铁门前停下。



这道门跟前三道的情况截然不同,很安静,铁门旁没有半个人。里头没人吗?不,有人在。走到能看见内侧的位置,就会发现男人们在小房间里的双层床上或坐或卧。有些人看着这里,也有不少人别过头去。只有三个人在房间外。



其中一人坐在通道底边的椅子上,手肘压着膝盖,低着头,双手合握抵着额头。另外两人则分别站在他左右。



驼背男从腰际的钥匙串上挑出一把钥匙开锁,打开门后,站在身旁的两人缓缓瞧向这里。



右边的男人秃头、没有眉毛、下颚蓄着一撮山羊胡、戴着黑框眼镜。尽管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宽广厚实,但因为头颅不大及结实的体格,使得他看起来格外地瘦。



左边的男人虽然不及右边的男人,但身材也相当魁梧。肤色黝黑,眼睛及短发都是黑色,正好跟肤色苍白且没有头发的右边男人形成对比。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然没有抬头,只知道他的头发是白色的。并不是像医生那种纯白的发色,而是略带枯黄的白发。即便驼背男带着亚济安及前‧蒙面人走到他面前,男人依然动也不动。



「401,这是新来的428。」



驼背男轻声说道,男人终于微微耸肩,但也仅此而已。



「好好照顾他。」



「知道了。」



回答驼背男的并非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而是黑皮肤男人。「你是401吗?」前‧蒙面人间。



「不是。」黑皮肤的男人摇头。前‧蒙面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驼背男交代完后也转身离开。前‧蒙面人跟在驼背男身后,直到两人走出去关上门为止,亚济安一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头部。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做。如果没有人说半句话,或许他会一直这么做也说不定。



「我是李。」



黑皮肤男人向前半步,微微点头。



「李‧布拉克,代号是402,担任室长辅佐。那边的高个子是雷吉,代号是409,一样是室长辅佐。管理员都叫我们的代号,所以你也要努力记住别人的代号。428,你的名字是?」



「亚济安。」



「那么我们就叫你亚济安。里头也有不报上名字的人在。」



「不报名字……为什么?」



「谁知道,跟我无关。这种事不重要。亚济安,你现在还有其他必须铭记在心的事。」



李朝亚济安身后看去,或许是在给什么人打暗号。后方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亚济安回过头,发觉似乎是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的几个人在门前形成一堵墙。前方出现一股压迫感,让亚济安又转回前方,此时雷吉正好绕到亚济安身后。这是要做什么?不知道,可是看起来,他们的确打算做些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男人松开合握的双手,吐了口气。



他挺直原本前屈的上身,转动颈部发出喀喀的声音,瞄了亚济安一眼。他的右眼是蓝色,左眼则是黑色。



不仅是颜色,一看便可发觉他整张脸左右不对称。



相当扭曲。



「428,你说你叫亚济安,是吧?」



就连声音也相当尖锐。



正打算回答时,头顶突然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倒下。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总之,爬不起身。亚济安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用双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回答呢?」声音从后方传来,是雷吉吗?



「428。」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再次重复。



「亚济安。」



对。



他想回答。



却办不到。



正打算点头时,视野突然剧烈摇晃,似乎是自己的身体滚落在地。无法呼吸,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上,几乎要吐出来一般。看样子这回是被身后的雷吉踹了右侧腹部。「回答呢?」雷吉又说。但妨碍亚济安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雷吉。应该指出这一点吗?发不出声音。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叫我428。亚济安。对了,我是亚济安,这是副所长告诉我的。最后,我没能记住只听过一次的副所长全名。不过,我是亚济安。我就是我,只要说出来就行了。可是现在却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每次打算回答时,雷吉就会揍我、踹我的背部、腿胫、手臂,企图阻挠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从每个小房间里也陆续传来笑声。亚济安终于明白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并不打算得到他的响应。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会在门边筑起一道墙。让新来的吃尽苦头,这才是他的、他们的计划。



为了什么?为什么?想也没用。总是如此。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他只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以为离开那闪着蓝光的房间,或许就会有些改变。的确改变了。与只能见到蒙面人、医生和纳吉,或是隔着墙壁与不晓得长相或声音的对象宣告彼此的存在相比,来自外界的刺激远远地、压倒性地大量且种类繁多。但也仅此而已。亚济安只能逆来顺受,默不吭声地忍耐着。



「你打算当个不抵抗主义者吗?」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将鞋尖插进亚济安的脸颊及地板之间。他没动手,而是用脚让亚济安抬起头来。



「你这混账一点也不可爱,亏你还长了一副人偶般漂亮的脸蛋。」



人偶。



漂亮的脸蛋。



人偶。



「舔。」



这里,男人动动鞋尖示意意。



亚济安默默地仰望着男人的脸。



人偶。



「喀哈!」



男人是在笑吗?他龇牙裂嘴、右眼瞇起左眼圆睁,让那原本就已扭曲的面容更加诡异。男人蹲了下来,抓住亚济安的头发将人拉起。



「我的名字是塔里艾洛,代号是401。给我记好了,亚济安。我是这间四号房的室长大人,如果想舔我的脚,随时都可以说。」



自称塔里艾洛的男人放开亚济安的头发,又再次「喀哈!」地笑了。他用下颚对雷吉示意。



雷吉一语不发地点点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亚济安扛到肩上,似乎打算就这样把人当成行李抬到某处。我应该去舔塔里艾洛的鞋底吗?想也没用。总是这样。副所长说过,要试着自己思考。思考。思考。思考?为什么?理由是?我不想思考。对,我——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愿多想,我不想思考。



「回想起来吧。」副所长对我说。



我想不起来。不对,我不愿想起来。



为什么?理由是?我不晓得理由为何,不晓得也无妨。



有时候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有人这么说过。



是谁……?



「这是你的『小窝』。」



他被丢在床铺上。四号房的通道两侧各有七间小房间,这里是最靠近走廊的小房间中,占领了约半间房的双层床下铺。



雷吉几乎要盖住亚济安似的弯下腰,并伸出右手。那大而冰冷的手掌抓住对方颈部,彷佛能轻松捏碎人的脖子。黑框眼镜后方的眼眸一动也不动,甚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看亚济安。



「不遵从强者的弱者很愚蠢,软弱的愚者就算被消灭也是理所当然。」



雷吉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咳个不停。此时亚济安终于察觉自己差点被掐死,但全身上下却疼得连想捂住胸口或颈部都办不到。在门前筑起一道墙的男人们一面看向这里,一面缓缓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他们都是遵从强者的聪明弱者吗?我是愚蠢的弱者吗?



亚济安闭上眼。



只要像这样闭上眼,封闭内心,就不会感觉到任何事,也不用思考任何事了。



就连疼痛也会很快地转淡,不久就感觉不到了吧。



因为不想思考任何事,所以不去思考。



「看来你被打得挺惨的呀。」



我没预料到双层床的上铺会有人在,不过如果只是单人房,就没有放双层床的必要了。



上铺发出轧轧声,应该是上头的人正在挪动身体。睁开双眼,正好看见将攀着的梯子踩得轧轧作响从上铺爬下来的男人身影。男人右手扶着上铺床沿,左手一会儿敲着肩膀及腰部,一会儿搔搔颈部,打着哈欠看了亚济安好一会儿。那是个眼角略微下垂的黑发男子,或许是因为他袒露着胸膛,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慵懒气息,所以即使被他日不转睛地盯着看,也不会感到威胁或不安。这男人毫无一丝不协调感,简直就像空气般的存在。



「只要稍微装出顺从的模样不就好了,你是名个性跟长相不相衬的倔强男?还是个单纯的笨蛋?老兄,你接下来这阵子可能会吃些苦头啰。」



男人吸了吸鼻子,单边嘴角扬起。



「总之,先做好心理准备吧。虽然感到痛苦就立刻投降或许比较好,不过塔里艾洛可是很执着的家伙。很难说他不会刻意把别人想放水流的过去打捞回来,并且逼着对方面对哩。」



「……你是?」



「喔喔?我呀?」



男子耸耸肩,在亚济安脚边坐下。



「从今以后,要跟你一起在这『小窝』同住的男人。至少,在我们四号房的室长改变主意,向管理员提出更换小房间的申请并获得核准之前,就算我会打呼或磨牙,还是得请你忍耐。不过我想应该不要紧。别看我这样,我的睡相可是很好的。」



「……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睡着时的情况?」



「没错,其实我不知道。」



男子笑了几声,脸转向这里。



「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也没有人跟我抱怨过。428,听说你之前是待在禁闭室呀?」



我点点头。「是吗?」男子喃喃自语后站起身,于弯腰伸展时间道:「名字是?」



「亚济安。」



「真是好名字。」



「是吗?」



「很好记的名字,还不错。」



男子伸出右手,有点笨拙地眨眨一边的眼睛。



「我的代号是403,名字是库拉尼。虽然不晓得会同房多久,总之今后就多多指教啦,亚济安。」



10



普通房一整天的时间被切割得很细。对于早已忘记一天如何开始与结束的亚济安而言,事情一件件迎面袭来,令他头晕目眩,光是要接招挡架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比方说睡在双层床的下铺;许多男女集合到被称作「集会堂」的宽敞房间,在那里一起用餐;还得在被称为「工作」的时间,被押到工作区,听命伐木或削金属、翻土、削皮、将完成的皮革依纸型剪裁、依照形状缝制等,看来这些事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新来的亚济安还没分配好负责的工作,因此上头以观察他适合何种工作为由,派他每天轮流去第一到第八工作区。同房的库拉尼负责陶艺,「还满开心的,我并不讨厌。」因为他这么说,所以亚济安也默默地捏着陶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果可以在这里就好了,亚济安心想,但最后却被分配到第二工作区负责木工。



据说这是四号房室长,同时也是第二工作区班长塔里艾洛的举荐。



「你们听好了,可别想偷懒,给我认真干。要是谁敢给管理员大哥们造成困扰,本大爷可不会原谅他喔。那么,今天首先要打起精神检查工具。大哥们,麻烦了!」



塔里艾洛一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必须一齐低下头跟着说「麻烦了!」才行。而鞠躬的角度也有规定,班长塔里艾洛是三十度,被称为一等的优秀工作员是四十五度,二等是六十度,三等是七十五度。原本并没有这种规则,制定者是塔里艾洛。



由于独特的规定及指导方式,使得四号房及第二工作区的成员能做好自我管理并维持秩序,让塔里艾洛在管理员之间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因此,即使塔里艾洛偶尔违规,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违抗塔里艾洛的人会受到他那帮人的制裁,即便向管理员告发他们的暴力行为,也不一定会被接受;就算被受理,也一定会遭到其他人的报复。除此之外的选项,就只有凭实力让塔里艾洛屈服,但这相当困难。塔里艾洛是天生的打架好手,不仅难缠,一旦兴奋起来还凶暴异常。



库拉尼也说过,没有笨蛋敢直接向塔里艾洛挑衅。即便有,在人数上也赢不了。也就是说,敢反抗他的都是白痴。



亚济安什么也不知道,就向塔里艾洛挑战。



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塔里艾洛却如此认为。



即便如此,他还是过着平稳的每一天01



用餐或洗澡时,虽然常有食物被抢走、被人绊倒、肥皂怎么传就是不传给他这类的恶作剧,但根据库拉尼所言,这点程度是每个新人都会遇到的小麻烦,因此亚济安本人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是四号房的成员中,以距离塔里艾洛最近的李‧布拉克与雷吉为首的塔里艾洛派那伙人几乎没有跟他接触,这一点还比较可疑。话虽如此,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他们在监视。比如说对面房间代号419的梅切尔帝跟417的蘗,这两个男人应该也是塔里艾洛派的。他们俩的其中一人一定会在半夜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亚济安的房间。用餐时,亚济安坐在分配给四号房的长桌角落,旁边虽然是库拉尼,但对面坐的是代号422的亚鲁巴特,这个男人也是塔里艾洛派。洗澡时,在他四周的男人总是塔里艾洛派的。亚济安虽然整天都受到监视,看样子目前也仅止于此。但那是到目前为止。



工作时,必须从工具箱中取出各自需要的工具让管理员检查,确定每个人都按照规定拿好自己的工具后登记在纸上,工作就从这样的「工具检查」开始。亚济安从今天起正式分配到担任木工的第二工作区,由于这阵子要负责「抛光」的职务,因此事先有人交代他只要有布手套、锉刀与砂纸即可。



但砂纸有好几箱,而且定睛一看,每一种的颗粒粗细都不同,背面也印了不同的号码。由于工作时禁止私下交谈,他也不晓得该问谁才好。虽然也有其他负责抛光的工作员,但每个人拿出的砂纸数量都不尽相同。经过思考,他每一种都各拿了一张,回到长桌前整队。除了戴在手上的手套外,他将其他道具都放在桌上。随后,塔里艾洛发出「麻烦了」的号令,新加入的亚济安是三等,所以他慎重地弯腰七十五度,再缓缓起身。



第二工作区的工作员,包含亚济安在内共有二十四人,虽然全是男性,但从一号房到四号房的成员都有。班长塔里艾洛称之为大哥的管理员共有五人,除了负责监视全员的那人以外,其余四人各自依序检查其中六人的工具。亚济安是最后一个。管理员睨了亚济安一眼,确认他戴在手上的手套后,看向放在长桌上的锉刀,接着拿起砂纸。



「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拿了几张?」



「八张。」



若是管理员询问,就必须立刻清楚回答。如果没有回答,就会被视为「反抗」而成为惩罚对象,倘若被认定是不明确、或是错误的回答,就会被视为「蓄意反抗」,还是可能遭到惩罚。因此亚济安立刻正视着管理员回答,不过对方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



「看也知道。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拿八张砂纸,428。」



「原因是……」



亚济安瞄了瞄身旁那个头发稀疏的微胖男人侧脸。代号414的罗肯,在昨晚的自由时间建议他准备好布手套、锉刀跟砂纸的就是这个男人。他也跟库拉尼聊得很开心,应该不是塔里艾洛派的,所以亚济安并没有怀疑他。



「因为我不知道该拿几张。」



「什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40l?指导新进工作员不是班长的工作吗?」



「您说得没错。」



塔里艾洛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挺胸。



「关于应该如何指导并没有详细规定,因此我认为这部分可交由班长自行决定,没错吧,大哥。」



「没有错。」



「幸好不是我误会了。因此,我便将这件事交由414负责。414是老练的抛光工作员,应当比我更谙此道,因此我才委托他指导。」



「原来如此,那么414,你是怎么指导428的?」



「啊,是。」



罗肯用戴了手套的右手手背擦擦额头,舔了好几次嘴唇。



「呃,我请他拿手套、锉刀以及砂纸,因为428还是新人,所以只要拿三号、五号跟七号就好了。」



不对。



他胡说。



罗肯在说谎。



离开禁闭室后,亚济安的记忆不再像从前一样立刻变得模糊不清、崩毁消散。因此他清楚记得罗肯的一字一句。



罗肯当时是这么说的:「工具的部分,那个,手套要戴,不管哪种职务都一样。还有锉刀跟砂纸,这些就是全部了。很简单,不需要想太多。」



当时听见这番话的库拉尼还哼了一声,罗肯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轻抚自己毛发渐疏的头顶。



那时他没有察觉,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库拉尼是对罗肯的建议有些意见也说不定。



「三号、五号跟七号这三张吗?」



管理员一度脱下黑帽,又重新戴至盖住眼睛处。



这人的右脸颊及左眉尾处都有旧伤疤。



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眉间,动也不动的眉毛很粗,眼神十分锐利。



这名管理员负责第二工作区,除此之外,当众人在集会堂用餐、在运动场运动时,甚至是洗澡时,他也会在一旁监视,为人循规蹈距且颇严格,总之似乎是会确实惩罚的男人。



由于管理员不会报上名号,所以大家不清楚他的名字,但他曾相当无情地一次送了七个人进入不定期的保护室,因此有不少人以「死神」这个外号称呼他。



「你指导428的内容确定无误吗?414。」



「啊,是,其他物品必须依需求获得许可后才能使用,我认为428应该还不需要。」



「说得没错,你的指导非常正确。尽管如此,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死神从腰带上取出被称作「教育鞭」的金属制短棒,用前端在桌上敲了好几下。管理员平常总是配有武器,依照规定,只要有「强烈妨碍」行为者便可立刻攻击并「压制」。除此之外,管理员也拥有必要时使用武器「威吓」的权限,而死神便以经常威吓闻名,据说也是压制的高手。



「有几种可能性。大致上可分为两种。第一,414的指导有不足之处,也就是414作了伪证。第二,428没能够完全理解414的指导内容。我就不再问414,你的指导内容已经成为证言了。428,你呢?是否要反驳414的话?」



「我只听到砂纸。」



「你敢保证自己的记忆没错吗?」



「是。」



「——他是这么说的。」



被死神盯着瞧的罗肯低下头,嘴巴一开一阖,不断搓着鼻头、面红耳赤。死神缓缓从亚济安面前走到罗肯面前,同时用教育鞭敲着自己的肩颈处,似乎是在威胁他,如果不立刻回答就视为反抗。或许是感觉到生命危险,罗肯终于出声。



「……不、我、可是……我确实、说了。那个……要拿三张砂纸。所以、呃……嗯、真奇怪呀……」



「这件事还真奇妙,我该相信谁才好呢?话说回来,对我而言你们是值得相信的对象吗?」



死神不仅仅看着罗肯及亚济安,他环顾所有人,叹了一口气。



「我想不见得。」



「可以打扰一下吗?」



塔里艾洛举手,死神用彷佛能杀人的眼神瞪着他。



「什么事,401?」



「我是班长,委托414指导的人是我,因此对428的监督不力我也有责任。」



「没错。」



「请惩罚我吧。」



许多人倒抽一口气。



就连亚济安也十分意外。



罗肯的确在说谎没错。但那应该不是罗肯的意思。如果命令罗肯去指导亚济安的人是塔里艾洛,那么指使罗肯说谎的人也是塔里艾洛,会这么认为也是自然。但为什么……?



「请您对414与428两人从轻发落。」



塔里艾洛扭曲的脸更加歪斜,他侧着头摊开双手。



「对了,让他们『移动』个几天怎么样?仔细想想,428是新来的,想必还没办法理解这里的工作有何意义,或是有多重要,所以让他用身体去牢记这一点是最好的了。顺便在这段期间,让414好好教教他,也不会妨碍工作。如何?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这个方案呢?」



「你是说惩罚你吗?」



「是呀,毕竟我是班长,如果不负起责任,就无法成为表率啦。而且,信赖关系是很重要的,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但如果不能获得大哥们一定程度的信任,对我们而言,在工作时也会有困难。不只是工作,日常生活也是。虽然我们想追求那种事,或许太过奢侈了。」



「好吧。」



死神轻轻点头,将教育鞭前端指向塔里艾洛。



「401,你这五天的自由时间禁止外出。」



「遵命。」



塔里艾洛鞠了一个躬。死神的教育鞭又依序指向罗肯及亚济安。



「414及428两人,这五天负责移动。414要负责指导428工作的内容,这次一定要让他理解清楚。」



「啊,是。」



「428,你的回答呢?」



「是。」



「好,工具检查结束,各自开始工作。」



死神一宣布,工作员们便同时开始行动。



工作一开始,就绝不允许擅自休息。即使只是停下几秒钟,管理员也会大声喝斥,视情况还可能会被教育鞭「激励」。亚济安也不能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动。总之,先将抛光工具放回工具箱去,但什么是移动?他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他环顾散布在工作区各处的工作员们,正好与死神四目交会。



死神似乎打算朝这里走来,开始迈出脚步。



此时,有人扯了扯亚济安的袖子。



是罗肯。



「那、那个,在这里,过来。我告诉你要做什么。」



亚济安默不作声地跟着罗肯。



负责木工的第二工作区及负责金工的第一工作区比其他工作区来得宽敞。应该是制品体积庞大,原料也相当占空间的缘故。罗肯带他来到的地方,是从第二工作区出入口看去最深处的一隅。



那里整齐堆栈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材,一旁总是站着一名管理员。第二工作区的工作员会依需求来此索取木材,经过管理员同意,再搬到自己工作的区域。所谓的移动,难道是要协助他们搬运吗?



「呃呃……」



罗肯向管理员不住点头,同时指向木材山。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个。」



由于不懂他的意思,亚济安不发一语。罗肯露出带有一丝苦涩的笑容。



「简单来说,就是要移动这些木材。」



「到哪里?」



「移到那里。」



罗肯指着空无一物的另一侧角落。



「要把这些木材全部搬到那边去,就我跟你两人。嗯,还有,搬完之后,要再搬回这里。」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无法理解罗肯的意思。



将木材从这里搬到别处再搬回来。简单明了,应该不至于搞错,但罗肯的意思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就开始吧,得尽快动手才行,不然就糟了。」



看样子,确实是如此。



罗肯很快地用戴好布手套的手抬起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木板,扛到肩上。



亚济安看向管理员,对方正以教育鞭拍着手掌,这是威吓。虽然让人摸不着头绪,但还是只能照做。



于是亚济安学着罗肯,抓住木材山最上面一块木板,打算拖出来。但光是将木板拉到脚边就已经相当吃重,一想到还得将那玩意儿扛在肩上行走,内心便相当不安。虽然这八天来也做过其他需要出力的工作,但他从未独自搬运过这么重、这么难搬的物品。



「428,你拖拖拉拉地做什么!不准停下来,快点动!」



在管理员的喝斥催促之下,亚济安抬起木板。他光是想跨出脚步,便感到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稳住身躯,却又因为木板前端敲到地板而重心不稳。要扛起跟亚济安身高差不多的木板,肩膀必须抵住木板中段才行。是后面太长了吗?他正在调整位置时,管理员又开始怒吼。先不管这个,将木材往前方拖去吧。如此一来总算能够笔直前进,但木材的重量很快地就落在肩头上。



咬紧牙关看向前方,罗肯已经将木板放在另一侧角落,小跑步折返了。



亚济安低下头,好不容易才集中精神跨出脚步。



擦身而过时。



「……对不起。」



他原本想看向罗肯的脸,但作罢了。



肩膀好痛。



11



「——啊?什么?移动……?」



今天几乎咽不下任何食物,运动时间光是站在运动场角落,就已经让他耗尽全力了。他引颈期盼着十九点开始的自由时间到来,两小时的自由时间他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度过。很快到了准备就寝的二十一点,房内的各个小房间会关闭上锁,接着只要等待二十二点熄灯、就寝时间来临。亚济安的身体终于稍微舒服了些,此时他便向上铺还没睡着的库拉尼询问有关「移动」的事。



「移动呀,是那个吧?把木材搬过来搬过去,放回原处又继续搬来搬去的。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每个工作区都有类似的工作,与其说是近似惩罚,说穿了其实就是惩罚的一种。」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即使做了还是不晓得吗?」



「不晓得。」



「是『那个』呀。」



库拉尼打了个大哈欠,边打哈欠边继续说着。



「该说是没有意义吗?就是让你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无论在做些什么,或是被命令做些什么时,人类都还是想追求所谓的结果。虽说是结果,其实也有各式各样的——比如说,历尽千辛万苦拚命忍耐,最后获得众人称赞的成果,就是评价啦。说得更简单点,只要能做出很多好作品,就能得到好吃的食物,也就是报酬。就算不是这样,只要能完成一些有形的事物,在心情上也会有告一段落的感觉。当然也有些奇特的家伙,也不管擅不擅长或适不适合,总之只是一个劲儿地热衷于磨练技术,并为此62'lln到满足。不过,如果是明摆着不管做多久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事呢?」



「这……」



「『怎么做都不对』吗?还是『谁干得下去呀』,大概是这种感觉吧。从右搬到左,才想说好不容易搬完了,这回又得由左搬回右边。如果偷懒还会被管理员『激励』。总之在这段时间内也只能不断搬下去。连想要安慰自己『看,我做得不错嘛』或是『我很得心应手嘛』都做不到,只是单纯的劳动,有的只有难受而已。所以我才会说,这其实就是惩罚的一种。」



「塔里艾洛在自由时间被禁止外出。」



「那是最轻微的惩罚。原本你跟罗肯应该都只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惩罚而已。」



库拉尼低声笑着,床铺微微震动。



「也就是说,你们完全被塔里艾洛那浑蛋给耍了。不过这在那家伙的手段当中还算轻微的。假如光是这种程度就吃不消,劝你还是早点向他低头比较好。」



「我无所谓。」



「不过你不是挺难受的吗?」



「只是身体还没习惯而已。」



「很快就会习惯了。我不知道你觉得怎样,但在这里的生活其实也没有那么糟。三餐都有得吃、也给人充足的睡眠时间、工作时还是会有休息时间。至少在肉体上习惯后,就算不了什么了。」



「肉体上……?」



「所谓的人类,是只要一有空间就会胡思乱想的生物。话虽如此,但并非多想就会有什么帮助。举例来说,我们在工作时虽然要制作许多物品,但能在这间收容所使用的物品有限。那你觉得剩下的到哪儿去了?」



「应该是送到『外面』——」



自己说出口后,才感觉到某种不协调感。外面,所谓的外面是什么?外面?我不懂。但是,说出这个词汇的无疑是亚济安本身。



「外面呀,哼……」



库拉尼哼了一声,接着应该翻了个身吧,床铺摇晃着。



「才不是那样,是『破坏』掉。把那些东西『烧毁』。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运动场后方有一扇不会开启的门吧。对我们而言不会开启的门,但对管理员们来说不过是扇巨大的铁门罢了,只要用钥匙就能打开。在那扇门后的设备,是用来将我们在工作区流血流汗制成的物品破坏并烧毁的。」



「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东西……」



「因为不需要吧?也就是说,我们只是为了制作而制作,不,是被迫制作。刚才提到的移动也是。简单地说,不只是移动,其实连工作本身都毫无意义。或许他们也判断,揭露这种事未免太不明智了吧。很久以前,我们也曾被派去搬运多出来的产品,不过已经不再那么做了。现在八成是管理员们一边抱怨一边搬吧。」



「他们让我们做的,是没有必要的事吗?」



「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帮助就是了。」



「是因为你说了这件事。」



「不论我说或是不说,你迟早也会开始思考这些无济于事的玩意儿吧。当你开始思考后,才是重点。」



库拉尼大大吐了一口气。看样子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亚济安闭上眼,以手背覆住闭上的眼睑。



你迟早也会开始思考这些无济于事的玩意儿吧。



当你开始思考后,才是重点。



的确,这里不像在禁闭室,一旦思考就会立刻遗忘。待在那里时,就算是偶尔会见到的医生与纳吉,我平时也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而隔壁房间的某人,我只能这么称呼,关于某人,虽然称不上时常,但我想着对方的频率还蛮高的,因此大概也没有机会忘记。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只能想起那会敲墙响应我的、某个不晓得是男是女、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人类,因此还是只能称之为某人的存在,但其实应该还有许多事在脑子里盘旋才对。毕竟我有的是时间。在多得不能再多的时间里思考着某件事,又思考另一件事,思考,但那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吧?我就这样被压倒性的无意义击溃。



移到普通房后,我有种内心的大石被取走的感觉。



不一样吗?结果还是相同吗?



但是,我说了「外面」。



我知道吗?外面。



那里有什么?



「库拉尼。」



「什么事?」



「你……」



话题起了头,却又无法说出口,我间了另一件事。



「——你察觉了吗?罗肯骗了我的事。」



「谁知道。」



「我有这种感觉。」



「那就当作是这样吧。」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那种义务。」



床铺大大摇晃,库拉尼起身爬下床的声音传来。他转开水龙头,是在喝水吗?过了一会儿,库拉尼爬回上铺,再次躺下。



「我只是正好跟你住同一间房而已。或许我的确发现了罗肯被塔里艾洛威胁,对你设下陷阱的事,也或许有对你提出忠告。就算真是这样好了,我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事?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会惹祸上身吧。首先就一定会被塔里艾洛盯上。」



「你是塔里艾洛派的吗?」



「我并不打算成为任何一派的人,虽然我不晓得别人是怎么想的。你去问问雷切如何?」



「雷切……?」



「代号是405,现在在保护室里,过一阵子就会出来了吧。他也常因为跟塔里艾洛起冲突而受到不少惩罚。如果要以你口中的什么派来形容,那家伙毫无疑问是反塔里艾洛派的领袖。如果你不打算遵从塔里艾洛,接近那家伙或许也是个办法。」



「我无法理解你的意思。」



「是吗?」



库拉尼低声轻笑着。



我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笑声。



在哪里?是在哪儿……?



我是从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在这儿待了多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些是再怎么思考也毫无意义的疑问吗?



现在的亚济安无法理解。



12



全身疼痛无力,肩膀更是剧痛得连无力的感觉都没有。



因此今天的移动比昨天更加难受。手脚好几度不听使唤地停下,被管理员喝斥的次数多得数不清,甚至还挨了教育鞭一顿猛烈的「激励」,结果昨天在工作时间里来回了四趟,今天却只能来回三趟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硬撑着继续工作,到了死神宣布工作结束的瞬间,我便因为膝盖及腰部无力支撑而蹲了下去,此时不仅是塔里艾洛派的人,就连其他管理员也笑了出来。虽然管理员们喝斥所有人,全体立刻止住笑声,但在离开工作区之前,我被死神语带威吓地强烈警告。罗肯的工作量虽然远比我来得多,但除了汗流浃背外,看起来仍旧神色自若。他的身材称不上结实,看起来行动迟缓且似乎没什么力气,可是罗肯在那样持续的劳动下,为什么不会感到疲倦呢?真是不可思议。疲劳让用餐及洗澡也成了一种负担。而每天都必须在日志上按照规定回答三十六条项目,记录是否有问题并撰写感想,这件事更是痛苦。到自由时间之前的等待漫长无比。



好不容易结束室长及室长辅佐的检查‧点名、管理员的检查‧点名,十九点的休息时间终于到来,但却被认识的管理员打扰了。



「起来。」



管理钥匙及看守各个房间的驼背管理员,带领前.蒙面人走进四号房。



「医生找你,到医务室去,要做检查了。」



当然,亚济安不可能拒绝。他在前‧蒙面人的带领下穿过十字走廊,前往医务室。半路上,或许是脚步不稳。「怎么,你受伤了吗?主刖‧蒙面人间,但他拚命摇头。「大概是被操得很惨吧?你的身体那么迟钝,多操一下正好。」前.蒙面人自顾自地说。虽然想要响应些什么,但连发出声音都十分费力,也不晓得该回什么才好。亚济安不发一语,注意自己的脚步避免不稳,并尽力跟上前‧蒙面人的步伐。医务室很远,彷佛在遥远的尽头,好不容易才终于抵达。



门外站着一名管理员,身材高大、戴着圆框墨镜、没有戴帽子。



因为身型高瘦这项特征,亚济安猜想,这个管理员该不会也是蒙面人之一吧?不出所料,墨镜男手上拿着黑布。这个男人总是戴着墨镜再蒙上黑布吗?还是脱下黑布后才戴上眼镜呢?虽然不清楚,但墨镜男完全无视于前‧蒙面人的注目。前‧蒙面人啐了一声,同时开门。



许久不见的纯白医务室。



他没看见医生的身影。



也没看到纳吉。



房间深处床铺的布帘拉起。



在那里面吗?



「医生,人带来了。老子在外面等。」



「啊,谢谢你。」



医生果然在布帘里面。「那就请您结束时再召唤。」前‧蒙面人说完便走出医务室。等了一会儿,肩上坐着纳吉的医生才从布帘缝隙中出现。布帘后还有谁在吗?比起十天不见的医生与纳吉,这件事更令人在意。戴墨镜的蒙面人待在医务室外面。蒙面人总是将亚济安带进医务室后,便在外面等待检查结束。也就是说,除了亚济安外,还有某人在医务室里,而负责监视禁闭室的管理员必须蒙上黑布,因此,那个某人是不是被关在禁闭室里的某个人呢?



「『你看起来还不错。』虽然想这么说,但看来并非如此呀。」



医生朝亚济安走近,彷佛是要挡住他日不转睛紧盯着布帘的视线一般。



「习惯普通房了吗?」



「是。」



亚济安嘴上简短回答,视线焦点仍旧没从布帘上移开。



「怎么了?」



当他回过神,医生已经来到面前。



医生用手指轻触亚济安的脸颊,非常冰冷。



「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没有。」



「坐下。」



「是。」



医生用眼神示意亚济安坐在一张没有椅背的转椅上。



医务室的墙壁及用品,还是老样子几乎被写满黑色文字的白色纸条掩盖。



医生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翘起脚,用冰冷的手指轻抚自己肩上的纳吉。



「你是我的病患,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必须立刻处理,因此我看了你的日志。从昨天起,你开始负责移动的工作是吧。」



「是。」



「那可不是轻松的工作呢。对你而言应该还满辛苦的吧。我去拜托所长替你更换工作如何?」



「没关系。」



「你不累吗?」



「这是工作。」



「或许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呀。」



「这是规定。」



「所谓的规定,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改变喔。」



「改变……?」



「规定并非为了遵守而订,是为了限制、为了束缚而存在。」



医生原本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睁大双眼举起右手。



「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我想起一件事,得把它写下来。」



「是。」



「不好意思。」



医生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四方形纸张,拿起黑笔写了起来。



侧耳仔细倾听,除了医生振笔疾书的声响之外,似乎还能听见布帘后传来某人的呼吸声。



或许只是错觉,但我总觉得那边有什么人在。



「这样就行了。」



医生将纸撕成五张,用图钉把它们全钉在墙上。



塔纳吐斯、贾休基修、阿尔卡地亚、乌鲁克函德、雅努,这些文字组合映入眼帘。



但下个瞬间,我又不晓得是什么字跟什么字连在一起,才会组成刚才看懂的那些文字了。



「让你久等了。来,开始检查吧。脱掉衣服。」



「是。」



亚济安从椅子上站起,将鞋子及衣服全部脱下。将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后,医生指了指里面较靠近外头的床,就在拉上布帘的床铺隔壁。那里有着某个人,而自己正要接近那个人.这么一想,亚济安的心跳似乎便稍微加快了一些。铺在床上的白色床单有些冰凉,跟仰躺在床上的自己相同,布帘的另一边也有某个人躺在那里吗?医生拉起布帘,到今天为止他从来没这么做过,隔壁果然有别人在。或许彼此只隔着两片厚布帘、某人就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这件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你应该听见我的声音了吧?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吧?我知道你在那儿,如果伸出手拉扯布帘,你是否会响应呢?



你在那里吗?



「闭上眼睛。」



医生检查时究竟在做什么,亚济安并不清楚,因为他看不见,只能感觉而已。医生在亚济安闭起的眼睑上黏了某种物体,即使想睁开双眼也办不到;接着鼻子及嘴巴上也贴了某种东西,虽然有点难受,但还可以呼吸;颈部、手腕、脚踝及腰部都被扣住,无法动弹;手臂、手肘内侧被什么抵住,大概是尖锐的物体。这物体轻轻松松便穿透皮肤,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全身各处。医生也会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亚济安,或许是在调查些什么。有时可以听见振笔疾书的声音——医生为了避免遗忘而记录了些什么。他能感觉到比尖锐物体穿透皮肤更剧烈的痛楚——医生用比手指还冰冷的物体插进腹部等处,再一口气拔出。他不禁发出声音。「没事吧?」医生问。「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此时,亚济安的身体或许已经被切开,他能感觉到皮肤内侧的物体露出,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但是他无法看见,也无法确认。坚硬物体彼此摩擦的声音传来,能听见柔软的物体歪斜扭曲的声音,还能听见某种液体的声响。「要忍耐喔。」医生说。「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亚济安现在大概正被人剖开、切下、剁碎、四分五裂、再重新缝合。也可能是他误会了。不晓得。亚济安看不见,只能感觉。



最后,医生终于将贴在亚济安鼻子及嘴上的物体拿下、解开扣住他全身上下的物体、撕下黏在他眼睑上的物体。睁开眼睛,医生俯视着亚济安,轻抚他的头。



「好孩子,真亏你能忍耐。」



「是。」



「就这样等着。」



跟平常不同。医生拿着一盒物品穿过布帘的缝隙,留下亚济安一人。医生上哪儿去了?他立刻就知道了,是隔壁,医生在布帘另一边。亚济安听见声音从两片布帘后方传来。



「——好啦,穿上衣服。」



「是。」



但那并不是医生的声音。



亚济安彷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并不像自己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非常神似。



是谁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此刻,你正在穿衣服。



我听得见声音,听见了布料与布料、或是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



我想确认。



想亲眼确认你是谁。



亚济安将折在脚边的纯白棉被拉过来,裹住自己的身体。



他匍匐在床上,想要伸手掀开医生走过的布帘缝隙,却犹豫了起来。



医生说就这样等着,而自己正打算违背医生的命令。不,已经违背了。



隔壁传来床铺轻微的轧轧声,对方正要爬下床吗?能听见脚步声,那是拖鞋的声音。隔壁的布帘拉开了。是医生,他走了出去,正往门边移动。医生应该是去开门叫蒙面人进来。没有拖鞋声,他站着不动,搞不好就站在床边。如果我现在拉开这片布帘,也许就能看见你站在身旁。双层布帘的厚度真是碍事,如果布帘再薄一些,应该就能立刻从影子判断出你的位置。医生打开门,大概是在告诉蒙面人检查已经结束了。接着蒙面人便会走进医务室把你带走。我彷佛听见了你的呼吸声,你果然就在身旁。我将手放上布帘,虽然想不顾一切地拉开,但手指却颤抖不休,无法使力。即便如此,我还是稍微掀开了一些,但也只能从缝隙中看见医务室一隅。我挪动身子将脸凑近缝隙,看向右边。



那是头鲜艳的红发。



眼眸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亮丽橘色。



身材纤瘦,彷佛一碰就倒的站姿。



那不可能是某人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只能认定是偶然中奇迹般诞生的产物。



多么美呀。



令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不,只要亲眼见过一次,就无法再怀疑了。



身穿不知是白或灰色衣服的你,感受到我的视线,将手放在胸口处。



带有一抹色彩的嘴唇微微张开。



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吧。



但我的惊吓程度却更胜数倍、数十倍、数百倍。



为什么呢?



因为,



我,



认识,



你。



没错。



我认识你。



我好想见你。



一直好想见你。



想见得不得了。



我想见你的心情,就连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想看着你,一直凝视着你。想要几小时、几天,甚至永远地看着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即使是轻声细语也好、喃喃自语也行。你的吶喊定能轻易地撕裂我的内心;你的哭声将使我感到绝望;你的笑声会让我快乐地飞上天;你的香味必定使我恍惚、心安、或是兴奋。我想触碰你,哪怕只是一下也够。即使无法触碰也无所谓。但若是能紧抱住你,为此使我的全部崩毁也无妨、牺牲我的一切也无妨。这个愿望若是无法实现也没关系,无法心满意足也无所谓。不过,只要能够实现,无论要拿什么来交换,我都愿意让步。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罢,失去立足之地也无所谓。即便如此,我还是会选择你。我所选、所求、所愿,这一切全心系于你,我绝不可能将其斩断。



我认识你。



你就是我的全部。至少,我知道你将会成为我的全部。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想了解你的一切。



我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想要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没有边际,没有极限,有的只是超越了一切的你,你就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全部。



但是,「我不认识你」。



你是谁?



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明明这么想见你。



「不要见面比较好」。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瘦高的蒙面人走进医务室,替你铐上皮手铐,将你带了出去。



你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我只能目送你离去。



早知道就该追上去。



当我这么想时,你已经被蒙面人带走,医务室的门也关上了。



医生在门前转过头来,嘴角两端扬起。



「我不是说过就这样等着吗?你真是个坏孩子呢,亚济安。」



13



我在某处。



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不清楚。



白皙的手指伸出,轻抚着我的下颚。



指甲是黑色。我讶异地看着对方的脸。是医生,他闭着眼。我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出声呼唤,「医生。」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不是医生的双眼,原本应该是眼白的部分一片漆黑,而黑眼珠、医生那原本应该是黑色的瞳孔,却是鲜红色的。他不是医生,不对。



「你是我的。」



但是,这声音……你是我的。你,你是,我的。我的,你是。你你我你的我的你是。的我是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认识这个声音。眼白漆黑,鲜红的虹膜及黑色瞳孔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我认得这双眼、这白皙手指、黑色指甲。我认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我在某处见过他,见过这个男人。没错,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男人。我……



那是哪里?黑暗,一片漆黑。地底。无尽的深处。深渊。男人正在说些什么,他用低沉干哑的声音对某人说着话,偶尔转头看向这里。那个男人的眼,是黑色、红色与金色的眼眸。黑色嘴唇、黑色指甲。整头白发往后梳。就连眉毛及睫毛都是白色。皮肤也是白色。他全身上下都浮现出宛如某种生物在翻搅蠢动般的黑色花纹。我坐着。被迫坐在那里,坐在倾斜的椅子上,无法动弹。



我是人偶。我并不是作为我而存在于此的。那么,我又是为何而存在的?「是为了我呀。」男人说。「你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不是吗?」我没有点头。我不这么认为。男人伸出手,伸出黑色指甲。我坐在椅子上,被迫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你是人偶,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人偶哟。」



啊啊,好暗,无与伦比的黑暗。无尽的深处,这里是地底。深渊有一道门。「你是我的人偶。」我想否定这句话,于是别过脸去不看那个男人,看向自己的身体,却因为见到人偶的证明而愕然。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办?「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有许多人在等着你,你只要响应他们就好了。你存在的理由、存在的价值,你已经得到了吧?你能够做你自己。」我想摇头,拚命抵抗。男人嗤笑。扬起嘴角笑了。啊啊,这里好深,未免也太深了,如果不离开这里,不从这里出去,就什么也找不到。但我明明连想找什么都不晓得。



「来组——如何?」



我一直在思考。



思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总在关键时刻便含糊带过的话语、无法确认真伪的感情,是无法让人相信彼此的。



其实我很想相信。



却无法去相信。



我想,应该需要某种事物。



某种有形的事物。



比如说——如何?



只要有了那个,就能用那个当作理由、当成借口,偶尔靠近彼此了吧?



我比任何人都需要那个,不是吗?



我想要那个。



祈祷、许愿,希望能够获得。而我得到了。



安居之地。



小小的乐园。



原本应该是如此。



跟往常一样的会议。那些家伙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因此总是在开会。又开始说坏话了吧?又在发牢骚了吧?又在打坏主意了吧?吵死了,安静,给我闭嘴。



别开玩笑了为何我等必须安静闭嘴才行这个可怜悲惨卑劣说着谎言胡言乱语只有美丽可取的背叛者王子呀你什么也不知道无知厚颜无耻愚蠢比垃圾还不如四分五裂才适合你不过这么一来就太可惜了你才应该安静给我闭嘴受伤了吗我们脆弱可怜可爱令人憎恨的王子呀就由我等来安慰你吧所以来吧来吧交给我们只要现在立刻交给我们王子呀你也会轻松得多喔什么都无需思考我等可不是在用花言巧语说服你喔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可怜的你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一点你可要牢牢记住铭记在心呀除了腐烂的美丽之外别无才能的禁忌之子呀悲伤孤独歧视最适合你作为祭品的王子呀披着王子的皮的人偶呀。



啊。



我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想要遗忘、想装作遗忘而已。但还是没办法。



愈是接近,就愈能理解。



我没办法前往那里。



那个乐园并不适合我。



彼此的落差太大了。



但是,我还是想待在那里。想永远紧抓着它不放。



同时,我也想舍弃它。



为什么我愈想做好,却愈是沦为单纯的演员,使自己成为只会随之起舞的人偶呢?那不是我、不是我。我希望人们看着我,但欺骗他人的明明就是我自己。



若是在失去、毁坏之前自己先行舍弃,受到的伤痛或许也会随之减轻。



独自前进吧。在灰色的荒野里不断前进吧。



没有目的地也无所谓。



在金黄色太阳闪耀地照射下,体内的水分将毫不留情地被夺走。



很快地就会干涸,失去前进的力量,一切就此结束。出去旅行吧。



我曾多次下定决心,却又厌倦。



此时,我找到了。



找到了你。



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就是你。



与你的相遇,是属于我的。



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没错。王子呀。



那家伙是属于你的。



请一早用吧。



闭嘴。



闭嘴。



闭嘴。



闭嘴吗你是说闭嘴吗王子呀栽入粪坑中如同歌声被夺走的小鸟般的王子呀被关在满是荆棘的牢中翅膀退化再也无法飞翔的懦弱王子呀你口中属于你的这一切全是你的错觉那是大大的误会那是错误你的属于你的东西全是属于我等的是我等的饵食来让我们吃了吧他不是在求救吗不是要拯救他吗就享用吧我们流浪的寂寞虚幻王子呀让我等吃了吧让我等紧咬不放连带骨髓也咬碎品尝吧。



「我只说一次,听清楚了。」



太迟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压抑不住了。



「放开那个人。否则,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你敢说你真的、完全、一点儿也没有预料到吗?



没想过会变成那样吗?



内心的某处恐惧着。无论何时都在害怕着。



害怕失去。



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察觉到——



我已经不是孤单一人了。



尽管是这样,却又如此孤独。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不懂吗愚蠢迟钝有所欠缺这样下去就一无是处只能用来欣赏的装饰品工子呀你是你是孤立无援的无用的再怎么挣扎都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办不到你是喜剧中的王子是笑柄独自一人反正也无药可救可怜的可怜的只是我等我等我等的猎物有点自觉吧。



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同。



因为我是如此渴求着你。



但是,为什么,我却……



我想见你。



我好想见你。



我想见你,想见得不得了。



但你却不在了。



我寻找着你。



我等待着你。



「好久不见啦,亚济安。」



14



工作结束后的十六点四十分至十七点二十分为止,是洗澡及运动的时间。



虽说是运动,也不过是把所有人丢进「运动场」——边缘置有长椅的灰色大房间——里头,让他们随意度过这四十分钟罢了。若是向负责监视的管理员请求,就可以借用大小无法单手握住的黄色球,然而数量有限。除了拥有影响力的各间房支配者以外,大部分的人都害怕惹祸上身,连靠近管理员也不敢。反过来说,能够拿到球的就是属于有力派系的人。



偶而会演变成这些派系之间拿着球互相攻击的情况,若是太过火,管理员就会介入制止。



除此之外,运动场上还有二组阶梯形的长椅,俗称楼梯椅,似乎也是派系之间争相占据的目标。现在其中一组的主人是四号房的塔里艾洛派,另一组则由八号房的女人们划地为王,不让其他人接近。



无论如何,这对现在的亚济安而言都无所谓。



不,正确地说,现在并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他的身心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由于站着十分痛苦,所以他靠着墙坐在地上,但还是相当难受;收缩的肋骨似乎压迫到肺,每当挺直背部,正确地说是勉强挺胸呼吸时都会疼痛;双脚彷佛不属于自己,就像垂挂着无法随意活动的短棒一样,只会碍事;手的情况也差不多,手掌烫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将煮熟的厚肉片装在手套里似的;颈部与其说是支撑着头部,倒不如说是勉强吊在那儿;感觉得到强烈疼痛的肩膀,反而没有那么痛苦。疼痛只要咬紧牙关便能忍耐,但他却不晓得该如何忍受这种苦楚。说实话,他也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在受到无数次喝斥及激励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够支撑到工作时间结束。



早知道就该请医生帮我更换工作。我受够了,移动好痛苦,太难受了。还有两天,不,两天后真的会结束吗?尽管我拚命搬运,却受到管理员一次又一次地喝斥及激励,就算死神决定延长期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明天也是移动,后天也是移动。如果隔一天,以及再过一天都必须负责移动,我究竟能不能忍耐下去?我没有自信,我一定办不到。



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如果现在能见到医生,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拜托他。我不想移动了,因此,我想去医务室。而且,还有你,对,我想再次见到你。



我似乎作了关于你的梦。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恐怕并不是什么美梦。



或许是因为这样。



就连想着你都痛苦。



不行。



继续这样毫无动作下去,内心会被痛苦占据、击溃的。



运动场虽然是四角形,但并非四边等长,通往集会堂的门所在那面墙、以及对面有着那扇不会开启的门那面墙,比另外两面来得短。这里在集合了一号房到八号房的所有男女后还有许多空间,算是相当宽敞。



两组楼梯椅分别置于两面长边墙壁的正中央,亚济安与塔里艾洛派占领的长椅保持距离,坐在靠近据说另一边有处理设备的铁门附近。往集会堂的门附近,聚集了一小部分应该是不属于任何派系,或者无法加入任何派系的人,感觉不太适合单独坐在那里。相较之下,现在亚济安所在一带,每个人都没有跟周遭的人交谈,大部分都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或是坐着闭目养神,因此不会太过吵闹。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人在。当中也有面向墙壁喃喃自语的人,或是赤裸着上半身,不停活动着身体的人。上半身赤裸的男人虽然戴着白色面具隐藏真面目,但那样不会有问题吗?话说回来,他的肌力真强,才想说怎么突然开始倒立,便发现男人竟然只用右手食指支撑着体重。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男人也是四号房的。个子比塔里艾洛派的雷吉还要高,也更加壮硕,不仅是运动时间,印象中,只要有空间,他就会在房里像那样锻炼身体。据说他是四号房中排行第一的怪人,只要瞧上一眼,相信任谁对此都不会有异议吧。



由于对面具男的行为惊讶得瞠目结舌,因此亚济安稍微转移了注意力。



他仰望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红发及橘色眼眸倏地在脑海里闪现,他摇摇头。



他注意到有人带着球靠近自己。



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是皮肤比李‧布拉克更加黝黑的男子,那细长的发辫及一双铜铃大眼十分醒目。虽然不晓得他的代号及姓名,但亚济安经常看见他跟布拉克在一起。应该是身为塔里艾洛心腹的布拉克身旁随扈吧。



另外两人,就是从对面房间监视着亚济安的家伙,所以他早已看腻对方的脸了。总是露出鄙视浅笑的是梅切尔帝,这人脸上有着从额头经过眼睛到双颊的大大X字伤痕;经常低着苍白的脸并用手按着太阳穴的是蘗。



瞄了那三人一眼的瞬间,球飞了过来。



球掠过亚济安的右脸颊,击中墙壁。



被墙壁反弹回去的球,弹地一下后回到肤色黝黑的男人手中。



「亚.济‧安,情况如何呀~?」



肤色黝黑的男人拍着球,像是唱歌般一字一句地说着。



一次。



两次。



第三次时,肤色黝黑的男人突然双手持球提至胸前,右脚顺势踏出。亚济安不认为对方会将球抛出,球不会离开男人的手。虽然不晓得理由,但他如此判断。事实也的确如此。男人露出牙龈,双眼瞇起。



「没有吓到啊,亚‧济‧安~你真~无趣呀~总觉得我好像笨蛋一~样,耶!」



梅切尔帝「咯、咯、咯」地,让喉头、或者应该说是肺部震动般发出笑声。蘗则用手指揉压着太阳穴,小声地喃喃自语。



肤色黝黑的男人将球交给梅切尔帝,配合自己口中莫名其妙的「哟、哟、哟,」声,轻快地跳到亚济安身旁蹲了下来。



「我的名字叫做夏玛尼,代号是四、一、零,所、以、说,耶!也、就、是、说~是410喔,OK?记住了吗?很简单吧?咦?你记住了吧?耶!就、是、这、样,请多指教喔。」



「请多指教。」



亚济安瞥了夏玛尼一眼并简短回答,但没握住对方伸出的右手。夏玛尼似乎有些不满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伸出的手仍旧悬在半空中,最后他终于放弃而收回,突然「哼哈哈」的笑了起来,一改方才的态度。



「你这混账少得意忘形啰~啊?喂,你以为自己是谁呀?说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啦,要是你以为本大爷是温柔的男人,那就大错特错啰?你听懂没呀,?」



「我没有得意忘形的意思。」



「你这就叫做得意忘形~跩什么跩呀?你明明就因为移动累~得半死不是吗?怎么,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样好吗?搞不好会延长喔?怎么,你想要一直辛苦下去吗?你这人该不会是个被虐狂吧~?」



「这是由管理员决定的吧。」



「喔了是,这样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真的?认真的吗?」



夏玛尼那原本就很圆的眼睛瞪得更大;梅切尔帝舔着下嘴唇,「嘿、嘿、嘿」地笑;蘗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嘴唇也勾成笑容的形状。



他下意识朝楼梯椅的方向看去,塔里艾洛跟李‧布拉克正在看着这里。不用想也知道,夏玛尼一定是奉塔里艾洛的命令来这儿的。恐怕是为了传话给亚济安吧。



「你太天真了~亚.济‧安~你的命运可是全~掌握在我们的室长大人手里喔,为了什么不懂哩?你是笨蛋吗?」



「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



「我想,不是那样喔。」



夏玛尼在地上坐了下来,将颈部左右弯曲。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一~定是这样吧?我跟你说,其实塔里艾洛并不是那么爱乱来的人喔~?反而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喔。」



「是吗?」



「哎,呀,怎么,你那漠不关心,彷佛一切都与你无关~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真难过~真痛心~让人悲伤得无以复加呀~。我可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话耶~怎么可以用那种态度对我哩?」



「我很认真在听。」



「你有在听最~好,最好!喂~一点也不好~我杀了你喔?我要说下去啰,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说喔?」



「有话想说就直说吧。」



「我说啰,我要说啰,话说回来~我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啦,那个什么,呃~……」



「医务室。」



蘗用阴暗的声音悄悄提示。



「啊啊啊啊!对~就是这个!」



夏玛尼击掌,「耶!」地叫了一声,并向蘗竖起大拇指。



「医务室,就是医务室。没~错。对了,你那个……昨天被带去医务室了吧?检查什么的。」



「嗯。」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检查是什么?你是那个吗?有病吗?有病的孩子?」



「谁知道。」



「什么叫谁知道呀~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耶,怎么能不清楚哩~?一般来说,至少该知道自己有没有病吧?」



「我不知道。但是,从我待在禁闭室时起,就一直在接受检查了。」



「一直吗?」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



「今后还会继续接受检查吗?」



「或许。」



「你跟医生很熟吗?也就是说~那个,亲不亲密?等等,这不是一样吗~?我到底在说什么呀?总之,亚‧济‧安,我是要问你,你跟医务室的医生关系怎样,?」



「我不认为我们很熟。」



「喔,」



夏玛尼用手指搓了搓鼻尖下方,啧啧啧地咂嘴。



「虽然我不太懂,总之,你今后还会继续接受检查对~吧?也就是说,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吧,事实上,你经常进去医务室对吧?」



「……夏玛尼,别再说了。」



蘗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插话。



「喔喔。」夏玛尼摀住嘴,露出牙龈笑着起身。



「如果不小心说溜了嘴,我可就惨啦~嘿嘿嘿。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你可要感谢我喔,亚.济‧安,」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你。」



「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是吗?」



「是什么是呀~?令人火大的家伙。你实在是个讨厌鬼呀。」



虽然语气轻挑,但夏玛尼的双眼却闪着危险的光芒。



他彷佛要掩饰似的,扭扭身子做出比刚才更奇怪的动作,并向梅切尔帝把球要回去。梅切尔帝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轻轻抛了过去。



夏玛尼转动腰部,将右脚往后抬高,「咻」地吐出尖锐的气息。



亚济安没有动。



他无法动弹。



夏玛尼的右脚踢中球。



当亚济安看见黄色球扭曲变形的瞬间。



球飞了过来。



速度十分惊人。



下个瞬间,他便无法呼吸了。



球直接击中他的胸口及喉头之间。



尽管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想要接球,但还是差了一点。



球落地后弹起。



梅切尔帝露出浅笑捡起球,蘗的手指仍然按在太阳穴上,噗嗤地笑了出来。



「对了,给你一个忠告吧~亚‧济.安~」



夏玛尼左手插腰,右手食指左右摆动。



「你还是快点跟塔里艾洛道歉吧。然后拜托他『请~让我加入你们,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像这样死命拜托。如果不这么做~你可是会很惨的喔?当然,我是无所谓~啦。因为你是个讨厌鬼呀~随你痛苦得满地打滚也没差,不过你又,是怎么想的哩?对你来说,这样真,的好吗?自己想想吧。对你来说什么有益,什么有害。答案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



直到三人转身离去为止,亚济安拚命忍着。虽然不晓得为什么非得忍耐不可,总之必须这么做,他有这种感觉。直到三人的背影远离到了楼梯椅旁,亚济安才终于允许自己咳出声来。他虽然缩起身子以袖掩嘴,但或许是咳得太过激烈了,因此管理员还是走了过来。「怎么了,428?‧没事吧?」管理员问。因为没有办法出声回答,亚济安只能拚命点头。



管理员立刻回到原处。



亚济安狂咳不止。



15



在集会堂时,坐在对面的亚鲁巴特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亚济安,同时灵巧地用叉子将食物吃个精光。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总是仔细地梳理、五官端正,但不知为何,亚济安总觉得那毫无瑕疵的外表,其实只是种伪装。



亚济安停下手中的叉子,回望亚鲁巴特的眼睛。



亚鲁巴特的手也难得地停了下来。



对自己来说什么有益,什么有害吗?



只要想想,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夏玛尼是这么说的。



看样子,他的话并不正确。



即使到了用餐结束的十七点五十分,管理员们宣布「收拾餐具」后,亚济安的眼睛还是没有从亚鲁巴特身上移开。食物还剩下一半左右。亚鲁巴特也一样。就算隔壁的库拉尼为了收拾餐具而从椅子上站起,亚济安仍动也不动。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座位。



亚鲁巴特扬起嘴角。



有人跑了过来。



「收拾餐具了!你们在干什么?」



是管理员。即便如此,亚济安仍然继续盯着亚鲁巴特看。亚鲁巴特终于先移开视线,对管理员低头致歉。直到亚鲁巴特离席,亚济安才将叉子放到餐盘上缓缓站起。虽然被管理员叫住怒骂,他也只有简短地道歉而已。厨房旁有两台附有大型架子的推车——名为「餐具台」,餐具要放回这里。走在前方的亚鲁巴特刻意放慢脚步。很快地追上并超越他后,他就开始加快速度。亚济安停下脚步,亚鲁巴特也跟着停下。结果变成两人并行的情况。即使排到在餐具台旁的队伍尾端,亚鲁巴特还是没有离开亚济安身旁。到今天为止,他从没在收拾餐具时这样紧跟着自己,这也是塔里艾洛的指示吗?如果是,是为了什么?反正亚济安既不能躲也不能逃。



不,但是,真的没办法吗?



什么办法也没有吗?



有的。



只要拜托医生,或许就可以回到禁闭室。



如此一来,就不用工作了。也能从二十四小时遭人监视的烦人状况中解放。只要关在那闪着蓝光的房间静静地待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去想。或者应该说,那儿会让人无法思考。因为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着某个人,想象着某个人是不是也这么想?或是正在思考这类事情?



但是,我有什么根据能做这种想象?



想将自己换作是某个人?



自己?



明明就连自己的事都不太清楚?



戴白面具的壮汉背影近在眼前。隔壁是亚鲁巴特,脸上有X形伤疤的梅切尔帝也在附近。没有看见蘗。雷吉正要将餐盘放到餐具台最上层。塔里艾洛在哪里?李‧布拉克跟夏玛尼与另一个皮肤跟他们同样黝黑的男人在一起。库拉尼正要离开集会堂,罗肯跟在后头。跟库拉尼很亲近,或者应该说是仰慕库拉尼的两名年轻男子尾随在罗肯身后。将长发编起缠在颈部的那个男人,记得也是四号房的。那个没了左手五根手指的老人经常待在塔里艾洛身边,自然也是四号房的。那个虽然体格与面具男不相上下,但总是低着头、眼神涣散的男人也是四号房的。那个虽然怎么看都是男性,却留着跟女人一样的长发还搔首弄姿的男人也是。身材矮胖、左右眼距离很宽且高度不同、鼻子歪斜,加上嘴唇痉挛且浮肿的男人也认得。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是。四号房的人自己几乎都认得。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惊讶地看着他们。



只是觉得非常稀奇。



我之前一直待在禁闭室。虽然有好几个蒙面人,但也只是蒙面人,只能偶尔与医生跟纳吉见面,就连跟墙壁另一头的你说句话都办不到。与此相比,现在我身边有许多人,有很多人在。这一切、每个人都令我耳目一新。工作的确很辛苦。有时会连思考的空闲也没有。但是,也不至于整天都奄奄一息、几近昏厥、真的倒下,或者严重到连睁开眼睛都很痛苦。



我看着。



而且,我思考着。



他们是什么人,而我又是什么人。



思考着无聊的事。



钮/=:f聊。



的确很无聊。



光是思考也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的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呢虚假欺瞒被蒙骗被迷惑无意某方面来说是有意的希望被爱希望被原谅嬴弱懦弱贫弱脆弱柔弱虚弱孤弱纤弱软弱薄弱孱弱重要的主要的贵重的毫无价值的兜圈子的拐弯的绝对无法抵达无法到达终点却如此希望愚蠢的愚昧的驽钝的痴傻的痴呆懵懂的傻子明明是奉献者却蠢到不能再蠢的愚者呀。



「——哇!」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撞到自己的身体。但却花了好一些时间才确认撞到我的是什么,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视线往下,有个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虽然没有残余的餐点,但她手上餐盘及餐具都掉落在地,身上还穿着跟亚济安等人相同的衣服。五号房到八号房收容的是女人,所以应该是其中之一,但不太自然。餐具台有两台推车,分别由一至四号房及五至八号房的人使用,也就是说,男女是分开的。餐盘等所有餐具上,全都刻着各自的代号,不能随意放置于任何一台上。若没有将餐具按照规定收回餐具台,应该是违反规定的。为什么这女人会在这里?



「好~痛喔……啊~好痛喔……糟糕,我搞不好站不起来了。那个,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个忙?」



虽然内心充满疑问,亚济安还是将餐盘移到左手,伸出右手。这个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女人,与其说用双手握住亚济安的手,不如说抱住了他整只手臂。沉重得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不打算站起来。亚济安差点重心不稳,餐盘摇晃。由于方才跟亚鲁巴特毫无意义地互瞪,他还剩下一半左右的食物,可不能打翻。亚济安使劲拉着女人。虽然女人总算站起来了,却又贴上他的胸膛。



简直像是脚步一个踉跄、不由得、不小心、别无他法才这么做似的,但事实上很明显不是。虽然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女人的确故意把身体贴了上来。她是个身材娇小却颇为丰满的女人,比亚济安矮了一个头。女人歪着脖子,抬头看向亚济安。



「谢谢。我是夏子,要记住喔?」



话声刚落,管理员便怒吼着冲了过来。管理员抓住自称夏子的女人肩膀,将她与亚济安分开。「好痛,喂,很痛耶!」夏子抗议着,她虽然没有反抗之意,但也没有道歉求饶的意思。相对地,一名身材高大的女人穿过男人们身边跑来,不断地向管理员磕头。「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夏子你也快点道歉,真是的,你为什么老做这种事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厌其烦地将上半身弯下超过九十度,鞠躬后起身,鞠躬再起身,由于这名女性有着在男人中也相当罕见的高个子,因此这种道歉方式有种不由分说的魄力。管理员似乎也被她的气势镇住,放开了夏子,指着餐盘及餐具掉落一地的地板,撂下一句「收拾干净!」就离开了。高个子的女人重重吐了口气,接着立刻捡起餐盘,夏子也开始帮她的忙……不过照理来说,立场不是应该颠倒才对吗?



「那……那个,夏子她、做、做出失礼的事……很、很抱歉……」



高个子女人将餐盘交给夏子后,便走到亚济安面前深深低下头。



「她、她没有恶意……所、所以,请原谅她……」



「我不在意。」



「就是呀!我可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喔。」



「夏、夏子!紧、紧抓着男、男人,那、那可是很丢、丢、丢、丢脸的事喔,当然很失礼,而且,你又没经过人家同意……」



「姊姊你太夸张了,又不是没经过人家同意就插入。」



「这、这、这、这种事……」



「不过就算插入也不会少一块肉,啊,不过会少掉出来的部分,反正很快又会累积起来了,应该没什么影响才对。」



「夏、夏、夏、夏、夏子,你、你、你说什么?」



「还问我什么?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时只会做一种事吧?」



「才、才不是、这样,还、还有恋爱、跟、很多事呀。」



「嗯,虽然那也很重要。不过只要有这个意思就能让人兴奋呀。或者该说是很萌吧——重点是这样感觉很好——」



「夏、夏、夏、夏子!真是的,走了啦!不然又要挨骂了……!」



「等、姊姊,不要拉我,你的力气很大耶,痛,好痛痛痛!」



「对、对不起!打、打扰了……!」



看来高个女是夏子的姊姊,她拉着,或者应该说是挽着妹妹离开。好一阵子后,周围有人讪笑起来、有人相互窃窃私语,但管理员们开始手持教育鞭威吓后,就立刻安静下来了。



亚济安不经意地将视线落在餐盘上。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抬起头,他才发现亚鲁巴特不晓得何时不见了,再次低头看向餐盘,他终于知道了,是叉子。



叉子不见了。



奇怪。



叉子应该放在餐盘上的。



他记得很清楚。



话虽如此,不管看了几次,原本应该在那儿的叉子就是不见踪影。



排在前方的人几乎都已经将餐盘放回餐具台上离开了。



亚济安也不能呆站在原地不动,但弄丢餐具是个很大的问题。不光是受到惩罚而已。如果是亚济安自己将叉子藏起来,只要归还就行了,但并非如此。在找到弄丢的餐具前,不但会检查身体、房间,如果不够,或许还会彻底清查整间四号房。



亚鲁巴特。该不会是那个男人做的好事吧?但即使亚济安这么说,管理员会相信吗?就算相信,如果那个男人用某种方式将叉子处理掉…….



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简单了事。



话虽如此,却想不到任何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别无他法,亚济安只得迈出脚步。



站在眼前的壮汉正要将餐盘放到餐具台最上层。



但他却突然停下动作。



壮汉转身,白色面具朝向亚济安。



那堪称巨大的左手上抓着某种物品。



虽然看起来特别小,但那毫无疑问是叉子。



奇怪。



壮汉用右手食指及姆指端着的餐盘上也有叉子。



也就是说,壮汉手上有两只叉子。



不可能。



没错,不可能有这种事。



壮汉将叉子递到亚济安面前。



「这是你的吧?」



一定是因为戴着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且含糊。亚济安看着叉子的握柄处。



上面刻着428。



他只能点头。



「对。」



「了解。」



壮汉将叉子轻轻放到亚济安的餐盘上,又转回前方。他没机会问对方了解了什么。壮汉将餐盘放回餐具台后便离开了。亚济安目送壮汉那高大的背影,发觉亚鲁巴特站在出口处看着自己。



亚鲁巴特露出微笑的唇型,转身走出集会堂。



叉子的事一定是亚鲁巴特干的,他非常肯定,但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亚济安微微侧头走向餐具台,当他把餐盘放好准备离去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个鼻子、下颚、耳朵都很尖,眼角上吊的男人,虽然同样是四号房的,但两人交谈过。不过,因为这个人总是死盯着自己,所以亚济安有印象。「哎呀,你就好好加油吧,振作点啰。」男人玩弄般轻抚亚济安的肩膀后离开了。代号423的修特列豪仙。这男人应该也是塔里艾洛派的。



16



从十八点开始,我花了四十分钟——比吃饭时间还要长——写完日志后,室长及室长辅佐回收日志并点名,再由管理员检查并点名。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为止是自由时间,可以在房内自由活动,虽然不能睡觉,但如果只是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还不成问题。



库拉尼离开了小房间。



虽然不清楚其他房的情况如何,但至少在四号房流行着一种游戏——用两个每面分别写上数字1到6的木制小立方体,根据掷出的数目来决定胜负。这种由木工的工作员避着管理员耳目偷偷制作、带出工作区的立方体被称作骰子。当然,这可不是能够轻易大量制作的物品,因此持有骰子的人并不多。此外,骰子本身也会成为大家争相抢夺的赌注之一,因此也不是可以长时间持有的物品。尽管如此,还是有少数几个人在经过长期征战后仍然持续拥有着骰子,库拉尼就是其中一人。



「你要不要也来玩玩?」库拉尼曾经邀请过他。



亚济安拒绝了。「因为我不知道游戏规则。」他这么说。「那个很快就能记住啦。」库拉尼笑着响应,但也没有一再怂恿他。



持有骰子的人身边会自然地聚集人群。



库拉尼今天应该也在某间小房间里掷着骰子吧。



这段期间,亚济安让被疲倦浸透的身躯歇息。



若被发现自己闭着眼睛,疑似塔里艾洛手下的家伙就会进来叫自己的名字,要是还不睁开眼睛,对方就会开始倒数。从一数到五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会告知管理员给予惩罚。因为很麻烦,所以他尽量不闭上眼。相较于睡意,更麻烦的是随时随地涌上的疲倦感,若能干脆点昏过去就好了,虽然他也经常这么想,但世事总不会尽如人意。看样子自己的身体出乎意料地强悍。虽然似乎快要崩溃,却没有坏掉。看似脆弱,却非常耐操。即使认为已经不行了而跪下,却又再次站起身。



负责移动工作的期间,他也认真思考过是否再也无法迎接明天到来。好几次,好几次。到最后总算撑过一天,痛苦地睡去,醒来后虽然有半放弃的感觉,但还是告诉自己今天也要继续忍耐下去。



没错如果不这么做可是会很困扰的或者该说这是必然的你呀你呀你呀没错你呀你并不只属于你自己你自己所以如果让你随心所欲会很困扰的别开玩笑了愚蠢的家伙你最好慎重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玻璃工艺品对待羽毛一般地谨慎所以你绝对绝对不是属于你的你的你的你的千万不能忘记呀。



这不能称之为声音。



因为这「并不是听见的」。



至少不是透过耳朵听见的。这些话直接在脑中响起,就连声音也称不上。但总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只是有印象。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情况。比如说,我现在躺在床上,我心想。使用语言思考。有点类似这样。虽然非常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大相径庭。那并不是自己的想法一毫无疑问地。自己也不会去想这种事。但是,既然如此,那是谁?什么东西?话说回来,这是第一次吗?有发生过相同的状况吗?



有,就是刚才。在集会堂时。收拾餐具时被名为夏子的女人撞到。就在那之前。



你明明就明明就知道。



装傻装傻装傻也没有用。



你不可能会忘记忘记忘记忘记。



即使你真的忘记了那也是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



「……我是……」



愚蠢的幼稚的没有价值的有欺负意义的胆小的美丽的装饰用的高贵的下贱的贵重的与渣滓没两样的比金箔值钱的可笑的耍猴戏般的订制的手工人偶呀。



「闭嘴。」



闭嘴你说闭嘴你没有命令我等闭嘴的正当理由也不可能拥有真是愚蠢真是白痴所以你呀你呀无能为力悲惨的磔刑才适合你。



「……住口……别再说了……我……」



亚济安躺下,双手抱着头。我知道?装傻也没有用?不可能会忘记。我知道。是呀,我知道。我知道。知道。知道吗?我知道,知道什么,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不对。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说谎你没办法说谎虚伪欺骗的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知道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是真正的笨蛋白痴你身上装的是没有握柄的发条别说谎了。不对o:lrnjII不是谎言。我没有说谎垂肌话天大的谎话全是谎话你看吧这是被谎言玷污弄脏的谎言。谎言。谎言?谎言。什么是谎言?一切你的你的一切都是谎言在谎言之上抹上一层谎言再用谎言来修饰的谎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知道的你不知道吗你的你的你的一切早就被看穿了一切都很简单轻而易举全都知道没有不知道的事。连我都不懂自己。因为你很你很愚蠢只是像玩具一样的物品被把玩被玩弄被舍弃没用的东西愚蠢的家伙。住口。别说了。不要让我痛苦。不要贬低我。不要污蔑我。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哩要我安慰你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为了什么?在这里的这里的你。不对。没有错。不对。不对。没有错。不、不、不、没有错。不对。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了。「哪个」、「哪里」、「到哪里」、「是自己」,「到哪里」、「不是自己」,「自己」、「究竟」、「在哪里」?「在这里吗」?「那是自己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可能想逃跑吧。



明明无处可逃。



他起身想要下床。不,实际上,他的确下床了。



却无法行动。



每间小房间面对通道那一面是铁栏,其中一部分设计成可以开关的铁门,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铁门自然是开启的。



简直是像代替铁门挡住出入口似的。



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站在那儿。



有着像高耸墙壁般压倒性的体格。



为什么面具壮汉会在这里?亚济安完全摸不着头绪。



但他的身体下意识地摆好架势。



面具壮汉恐怕不会是因为有事想问他、或是想聊天等理由而来。



既然如此,是为了什么?



虽然还不知道,但当时在餐具台前,面具壮汉说了一句「了解」。



跟那句话有任何关系吗?



「428。」



面具上,眼睛位置开着的洞后方,似乎正闪着光芒。



「我没有理由要跟你打。说实话,你看起来也没有强到值得与之一战。但是,有人挑战就要接受是我的原则。」



「……挑战?」



这个男的在说什么?挑战?战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正想着对方为什么突然抓住自己的上衣时,他竟然就连里面的白色T恤一起脱了下来。虽然红铜色皮肤露了出来,但应该不能算是半裸。男人身披着肌肉铠甲。脱下衣服后,质量、或该说是「体积」应该会减少一些才对,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不仅如此,这家伙看起来反而更加高大了,令人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要跟这个男人战斗?谁?我吗?为什么?



看样子,似乎是有什么误会。



是搞错了?还是会错意了?虽然不清楚,但我没有跟他战斗的理由。说实话,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强,在考虑有没有战斗价值之前,必须先考虑有没有办法战斗吧?虽然男子说有人挑战就要接受,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他挑战,他不用接受也无妨。



亚济安正打算向他说明而走近,但失败了。看样子男人将亚济安的行动当成回答,他转身,用模糊却浑厚有力的声音宣布。



「决斗。」



亚济安并不知道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或是会引发什么情况。但看样子不了解的只有当事人之一的亚济安,其他人全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掷骰子的人们停下动作,接二连三地从小房间里跑出来。也有些男人开始在隔着四号房与走廊的格子门前围起了人墙。梅切尔帝、蘗、亚鲁巴特与夏玛尼冲进小房间,四个人合力将亚济安}架住。亚济安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带到小房间外头。四面八方传出嘘、嘘、嘘的声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仔细一看,似乎是男人们咬住牙齿吐气发出的声音。也有人兴奋地摩拳擦掌。是想搧风点火吗?但虽然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却没有半个人大呼大叫。这是理所当然的,若是大吵大闹,管理员就会过来。自由时间中,管理员每二十分钟便会在普通房里巡逻一次,除此之外的时间也会在称作监视室的小房间里待命,一察觉异状就会立刻赶来。



也就是说,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亚济安在通道正中央面对着面具壮汉。



放在通道尽头的椅子上没有半个人,但李‧布拉克与雷吉分别站在椅子两侧。



「四号房好久没有举行决斗了。」



布拉克双手抱胸,手轻抚下颚。



「很遗憾,室长因为某人的缘故无法离开房间,就由我来当见证人吧。前一次巡逻——」



「过了三分钟。」



雷吉就像预先准备好似的回答,布拉克也像排练好一般刻意点头。



「也就是说再长也得在十分钟内解决。若是没有分出胜负就先保留。如果有人介入干扰也一样。届时就改日再战。你们应该知道,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有怨言。胆敢有意见的家伙,无论死活都会被当成没用的窝囊废,所以别想动歪脑筋。还有什么意见吗?利契耶鲁,你有话要说吗?」



「有。」



被布拉克称为利契耶鲁的壮汉,缓缓地伸出右手食指比向亚济安。



「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



「亚济安。」



虽然报上了名字,但亚济安还是没能掌握自己究竟处于何种状况下。脑袋里是勉强了解了,或许应该说不想承认比较正确吧。



「是吗?」



白色面具上下摆动。



「亚济安,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我是404,利契耶鲁。准备好了吗?」



「不好。」



亚济安摇头。也因此,他看见在远方小房间看着这里的库拉尼。库拉尼原本就已经有些下垂的眉梢垂得更低,嘴唇弯成ㄟ字型,虽然他似乎不觉得有趣,但并没有跟亚济安四目相对。



「你说没有理由要跟我战斗,我也一样。为什么我非得跟你决斗不可——」



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低吼声。恐怕不只是塔里艾洛派的人,也有其他的人。看样子是在表示抗议,但为什么我非得受他们责难不可?恐怕是这样吧,虽然每天都有自由时间,但对于顶多只能以掷骰子为乐的男人们而言,决斗即使从一开始就能知道结果,还是能带来些许刺激并打发时间吧。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亚济安而言,再怎么想都不是受到「些许刺激」便能结束。被「打发」掉的不是时间,而是亚济安本人。利契耶鲁不会觉得奇怪吗?他自己不也说了吗?看起来并没有强到值得与之一战的人,却突然毫无预警地向他挑战。不是太不自然了吗?这是某个人的诡计。应该这么想。



主谋一定是塔里艾洛。



还有实际动手陷害自己的人。



「什么为什么——」



亚鲁巴特用手指梳理整齐的头发,夸张地耸耸肩。



「亚济安,你在吃完饭后,把叉子放到利契耶鲁的餐盘上了吧?这就是想要挑战他的暗号、也是这里的传统,每个人都知道。你可以问问,不会有人跟你说他不知道的。当然,你一定也知道吧?虽说是新来的,但你也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天以上了。」



「……是你。」



「亚济安。」



布拉克啧啧地咂嘴。



「如果你想抱怨,身为见证人我自然不会不听。但既然已经站上舞台,这时再说你不想表演就太迟了。看吧,观众们已经兴致高昂了。没有人会接受的。更重要的是.111通是对神圣战斗的亵渎。对吧,利契耶鲁?」



「是呀。」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折断、或是粉碎的声音。



不对。



是利契耶鲁用单手握住另一只手,将手指关节折得喀喀作响。



「我们被赐予的生命是神圣的。活着便是永无止尽的战斗,因此战斗是神圣的。在战斗中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站在眼前的人,而是自己。我藉由看得见的敌人与看不见的自己战斗。如果能战胜自己,那才是战斗中真正的胜利。亚济安,你也只要跟自己战斗就好,我是你的镜子,而你也会成为我的镜子。」



不,不用了。



你不用当我的镜子,我也不打算当你的镜子。‧



虽然想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不行。如果随便发出声音,利契耶鲁便会乘隙在瞬间缩短距离,并一击解决亚济安吧。虽然两人之间还有四、五步的距离,但对方彷佛一拳就能击中自己的鼻子。亚济安有种颈部被勒紧般的窒息感。他想退出,却无法如愿。不仅如此,他甚至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简直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呀。」



说这句话的是谁?



听起来像是库拉尼的声音。



倏地。



身体浮起。



被打飞了。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但看样子亚济安似乎是伸出了双手挡在面前防御。



是利契耶鲁的右脚。



大脚一踢。



结果,就是亚济安目前正在半空中移动。



会飞到哪里去呢?



时间彷佛过得特别缓慢。



不知不觉,就连声音都消失了。



缓慢平稳世界的一切突然开始加速,接着又开始吵闹了起来。



背后、接下来是臀部感受到冲击。「呜喔。」是亚鲁巴特的声音。看样子亚济安似乎是飞到铁门前的人墙上,被亚鲁巴特挡住,或者该说是撞上对方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欢呼四起,也



听得见怒骂声。亚济安将双手在头顶上方交叉。利契耶鲁已经近在眼前了。是手刀,他正要挥下,正确地说,是已经挥下了。亚济安还以为自己会被打得粉碎。不只是双手,而是全身。视野激烈



晃动,一瞬间转黑、转白、又再次转黑。



「已经结束了吗?」



是谁的声音?是自己的?还是利契耶鲁的?



结束吗?



结束了吗?



已经结束了吗?



轻而易举。



真丢脸。



「……吵死了……」



啊。



是自己的声音。



自己的双眼紧闭。所以什么也看不见。睁开眼。来,看吧。看得见‧。虽然模糊不清且扭曲,



但是看得见。脸颊冰冷。半边脸。这是地板。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为什么我会……站起来,得站



起来才行。站得起来吗?挪动身体。快动,快站起来。不行,使不上力。既然如此,就将手伸向附近的铁栏,抓住栏杆支撑吧,就算是靠着也无妨,在自己重新站起之前,不知为何利契耶鲁竟然等着。话虽如此,他人就在眼前。这里还在利契耶鲁的攻击范围里。得退开才行。不,退不开,因为后方是人墙。



利契耶鲁静静吐气。



「你果然很弱。虽然如此,但这场战斗也不会立即失去意义。决定权在你我手上。」



意义。



弱。



我很弱。



战斗的意义。



「无论跟怎样的敌人相对,我都会看见自己。你也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吗?」



我的身影。



我自己。



看不见。



怎么可能看得见那种东西。



映在我眼里的,只有一个男人。



裸着红铜色上半身、戴着白色面具的结实壮汉。



压倒性的力量。



难以对抗的强大力量本身。



没错。



我不可能赢得过这种力量。早已分出胜负了。我只要跪地求饶就行了。我输了、我投降、放



过我。不要,我不行了。反正抵抗也没有用。力量、力量、力量。死路一条。挣扎也没用。既然



已经溺水了,干脆就窒息而死吧。给我个痛快吧。放弃吧、舍弃吧、接受吧。



「接受吧。」



接受什么?



现实。



事实。



真实。



你是你是我等重要的难以获得的无可替代的猎物。



「……唔。」



利契耶鲁低吟。亚济安向前迈出一步。第二步便一口气将自己与利契耶鲁之间的距离缩短为



零。亚济安屈膝沉身,瞄准利契耶鲁的左脚踝来了一记扫堂腿。利契耶鲁没有躲开,打算用全身



的力量弹回去,再从上方让姿势不稳的亚济安吃上一拳,但没有得逞。亚济安用右脚尖勾住利契



耶鲁的左脚,以其为圆心像画个半圆般回转身体,于瞬间绕到利契耶鲁身后,再用后脚跟朝敌手



右膝后方重重一击,但对方的反应也相当迅速。利契耶鲁趁着右脚无力的当儿,顺势向后倒下,大概打算用庞大身躯压扁亚济安吧。亚济安滚到更后方躲开攻势。接着立刻起身,以一旁小房间的铁栏为踏台蹬上天花板,再朝仰倒在地的利契耶鲁快速落下。利契耶鲁没有躲开,而是将双脚抬起。亚济安踢了他的脚底板,拉开距离。



利契耶鲁当场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亚济安于这一瞬间再度逼近,冲入利契耶鲁怀里,朝着厚实的肌肉铠甲较薄处一次又一次地饱以老拳。利契耶鲁的呼吸紊乱,看样子多少有些奏效。但亚济安停手,并蹲下转身背对利契耶鲁。当利契耶鲁伸出双臂打算抓住挑战者时,亚济安漂亮地逃脱,更回身穿过利契耶鲁胯下,再一个后空翻,右脚跟朝利契耶鲁后脑勺击下,利用反作用力跳离。利契耶鲁没倒下,但转身时多花了一些时间,脚步也有些踉跄。好机会他变弱了杀了他毙了他让愚蠢的敌人让低下的贱胚让白痴知道自己有几斤重将他彻底击溃吧。我是这么想的吗?是。是吗?不对。不是我。但或许是我。要怎么分辨呢?哪边是我,哪边不是我?从哪里到哪里是我?我在想什么?在思考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内心寒冷。冰冷至极。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无垠的冰冷,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眼前只有敌人。有着戴着白色面具的壮汉。我逼近他。从两侧踢向他的右膝,再用他的膝盖以及右肩当踏台,转身让他的头部侧面吃了一记回旋踢。他倒下。倒在附近的铁栏上停止动作。我着地,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留,我袭向他。这是他的陷阱。他倏地压低态势迎击。一记由下往上的后踢。



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下颚到左脸颊一带。笨蛋你你果然是个大白痴如果没有我等你就是什么也办不到的孤儿悲惨可怜软弱的小鬼呀。我往后倒下。原本打算立刻站起,但放弃了。我往旁边滚去。因为他打算朝我的身体踩下。我缠住他的脚,意图将关节扭向不白然的方向,却被轻松甩开,重重撞上铁栏。无法呼吸。在喘不过气的情况下,我缩起身子滚倒在地。敌人相当执拗。尽管块头大,但确实相当敏锐、纤细且应对自如。对手不是靠蛮力,而是以缜密的计划加以进攻。必须应对敌人、回报敌人、反击敌人。要杀了他毙了他当成祭品。不对。仔细看。背对铁栏等待敌人。敌人打了过来,于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躲开。闪避。右钩拳。左钩拳。右。右。左。右。右。右。右。左。左。右。中断了。趁隙穿过敌人腋下,同时以手肘攻击敌人的侧腹。如此一来,敌人的动作会在一瞬间变得迟钝。来到身后。要上吗好呀上吧上吧上吧我来帮你吧帮你吧很想要吧没什么困难的很简单的其实非常简单。伸出右手。在肩胛骨与肩胛骨之间,稍微偏左的位置。这样就行了。只要这样就行了。确实很简单。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我。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吗?真的吗?我纵身一跃,跳到敌人——利契耶鲁肩上,环抱住他的头部,双脚夹住粗厚的颈部,绞紧、绞紧、绞紧,使劲绞紧。利契耶鲁想挣脱而出拳攻击、让我撞向铁栏,谁要放开呀?谁要离开呀?为什么?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知道。这是我吗?我在这里吗?正在这么做吗?利契耶鲁无法动弹而倒下。我背部着地,几乎窒息。利契耶鲁也无法呼吸,面具下方发出奇特的声音。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却屏住气息。利契耶鲁的右手在半空中紧握又松开。是在找寻什么吗?他似乎总算找到了。



利契耶鲁用右手拍拍我的肩膀。



你在那里。



他似乎这么说了。



利契耶鲁的手失去力量。



我的意识也逐渐远去,很快地中断。



17



「你醒了吗?」上铺的库拉尼用带有笑意的声音问。



看来是有人将他抬回来的,醒来时,亚济安睡在自己的床上。小房间的铁门已经关上,所以说自由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但房内的灯还亮着,还没到二十二点的熄灯时间。是准备就寝的二十一点至二十二点之间吗?他连确认挂在通道尽头墙上那面时钟的力气也没有。



身体彷佛不是自己的,无法随意活动,发着高热,说是全身疼痛,倒不如说是苦闷。



自己受伤了吗?如果是,究竟伤得多严重?现在虽然有意识,但几秒前呢?十分钟前呢?完全没有管理员来关上小房间铁门的印象吗?总觉得似乎有。但即使说没有也不算说谎。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或者只是发愣?是意识朦胧吗?还是记忆混淆?他不禁觉得都有可能,也或许这些可能都是错的。



「在小房间关闭之前,利契耶鲁有来过。那家伙还真耐打。毕竟他很强壮嘛。」



「……是吗?」



「他似乎有话想跟你说。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一动也不动,他就放弃回去了。下次有机会再问他吧。」



「想跟我……说的、话?是什么……」



「谁知道。我又不是那家伙。当然不会知道。利契耶鲁在决斗中落败,在我的印象中可也是第一次呀。」



「……我……赢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不……」



我记得。



亚济安不只用双脚,而是使出全身力量绞住利契耶鲁颈部。利契耶鲁「失去意识」的瞬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就连利契耶鲁在晕过去前拍拍自己肩膀的事也是。利契耶鲁为什么会那么做?只是表示投降的意思吗?或者是想要传达其他意思呢?



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在决斗中获胜的真实感。



并不是因为亚济安打算获胜,或是想要获胜。



他想杀了对方。



他想杀了利契耶鲁。



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手。



我阻止了自己。



自己?



那是、我吗……?



「既然如此,就更开心一点吧?」



库拉尼的声音听不出是认真的或是在开玩笑。



「这可是件令人称快的事哩。毕竟就连雷吉、李跟雷切都没赢过那个利契耶鲁呀。」



「……雷吉跟……李‧布拉克吗?」



「是呀,最近不晓得为什么相当和平,但之前可是经常有人互相挑战喔。毕竟把二十几个臭男人关在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和乐融融地相处嘛。只要我们不做得太夸张,管理员对于这类私斗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利契耶鲁原本百战百胜。就连塔里艾洛也不会对那家伙出手。相对地……虽然不能这么说,总之他这次本来也想好好利用那家伙,却落得这种结果,想必气愤难当吧。」



库拉尼低声轻笑。



他对这种笑法有印象。



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是第二次了。



「你……知道,那是塔里艾洛设计的吗?」



「至少,对于你为什么非得找利契耶鲁决斗这一点,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总之,就像你知道的,利契耶鲁是个有点奇特的家伙。他似乎认为战斗的意义就在于战斗本身,找上门来的架一定会打。确实是可以利用。」



「又子……吗?」



「你还真是粗心大意呀。」



「我不知道有那种规矩。」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新室友是个不从头教起就连路都走不好的小鬼头,我或许会稍微亲切一点。但身为大人,至少要知道怎么让自己活下去吧?」



「我是小鬼头吗?」



「这种事问别人有什么用?靠自己思考、自己判断如何?亚济安。别说别人的事了,或许你的确是个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人,但至少可以试着去了解吧?不过——」



床铺微微地轧轧作响。



是库拉尼翻身的缘故吗?



「虽然我认为你应该不会被杀,却没想到你竟然赢了。」



「我也是。」



「不认为自己能赢吗?」



「嗯。」



「对了,你打到一半时变得很冷静呢。」



「冷静?我吗……?」



「我指的是我看起来的感觉。只不过,虽然我自认眼力不算太差,但可以肯定一点——你的



动作敏捷得连我都有一瞬间几乎跟丢哩。」



库拉尼究竟在说谁?不,不是别人,就是亚济安。他虽然知道,却无法接受。那时的自己应



该离冷静还差得远了。所以,他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能清楚回忆的部分,只有他认为自己必输无疑时、打算杀掉利契耶鲁时、以及停止思考、掐



住对方颈部时而已。



亚济安并不认为自己敏捷,体能上他远不如矮胖的罗肯。但自己打倒了利契耶鲁也是事实。



所以接受吧只要接受就会轻松多了为什么你要你要拒绝如果是愚蠢低下无趣没有意义无所作为怎样都好的自尊作祟那么就由我等轻松将它打碎粉碎成灰烬全部击碎直到再也无法修复如何?



照个声音。



是谁?



不对。



这不是声音。



既然如此,是什么……?



亚济安让隐隐作痛的头侧躺着,看向对面的小房间。



如果是平常,梅切尔帝或蘗其中之一一定会监视着亚济安,但今天的情况不太一样。



上铺的梅切尔帝只将右脚伸出床外晃呀晃的,下铺的蘗也没看过来。



令人讨厌的监视已经结束了吗?是塔里艾洛的指示?还是他们依照自己的意志决定放弃被赋予的工作了?



床铺大大摇晃。



库拉尼从上铺爬下来,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漱了漱口,喝了一口水。



「喂,你呀。」



水龙头转紧的声音传来。



亚济安将视线移向右上方。



库拉尼没移开视线。



原本就已下垂的眉梢垂得更低了。



眉间刻划出一条条皱纹。



库拉尼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没什么。」



他原本应该是打算说些什么的。



他想说什么?



在自己开口询问之前,库拉尼又踩着梯子爬回上铺了。好一阵子,两人都不发一语。



亚济安等待着,而库拉尼似乎也在等待。



两人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毕竟他是很会记恨的家伙。」



或许是等腻了,库拉尼打哈欠似的叹了口气。



「或许过一阵子又会耍什么把戏了,你就小心为上吧。」亚济安没有回应。



那红发及橘色眼眸突然浮现于脑海中,胸口随之揪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突然非常想念你的声音。



18



移动的最后一日是五天当中最轻松的一天。或许是最后的最后,身体终于已经习惯了。虽然没办法跟罗肯以同样的速度搬运木材,但也能用他三分之二甚至更高的效率工作了。尽管没有成就感或满足感,但还是放心了一点。我总算觉得自己或许也能胜任此后的工作。



「那个,呃,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工作时间结束后,罗肯叫住我。



「我在想,为什么你没有责备我。」



「你希望被责备吗?」



「……怎么可能呀。我只是觉得,就算被责备也是无可厚非的。」



「是吗?」



「你不恨我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就算说我不恨你,或许也不算有错。」‧



罗肯低下头,轻摸头发稀疏的头顶。「不,嗯,是吗?这样就好。」他小声地喃喃自语后,抬起了头。



「对不起。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虽然现在道歉也没有用了。因为我没办法拒绝,毕竟对象是他。那个,说实话,我觉得与其拒绝,倒不如照他的话去做还比较轻松。对我而言,移动之类的工作并不怎么辛苦。坦白说,我当初完全没有考虑到你。」



「托你的福,我稍微了解自己一点了。」



「咦?」



「让身体做这么多劳动要不要紧、这么做会很痛苦、那件事我办不到等等,这些我原本都不晓得。」



「是、是吗?」



「指使你的人果然是塔里艾洛吗?」



罗肯摇摇头。「不,是李‧布拉克喔。」他纠正,还特别告诉我:「塔里艾洛是不会亲自做这种事的。」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这个嘛……」



罗肯瞥了走出工作区的塔里艾洛一眼。



「看样子状况有些改变。或许,你的立场也跟之前不同了。」



说到状况改变……运动时间时,利契耶鲁开始会待在亚济安身旁用手指做伏地挺身或倒立,原因不明。虽然库拉尼说他似乎有话想讲,但决斗结束至今,自己跟利契耶鲁还是没聊上半句。



毕竟对方没有主动攀谈,自己也没有什么话想说,还会因为犹豫而没能开口。但意识到时,他总是在附近。每当亚济安移动位置,利契耶鲁也会不着声色地跟着移动,应该不是多心吧?昨天的自由时间也是,他来到亚济安的小房间前,慢条斯理地利用铁栏开始做训练。或许跟他戴着面具也有关吧,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总而言之,利契耶鲁此刻也在亚济安身旁用手指做着伏地挺身。虽然不至于造成困扰,但眼角余光总会不时瞄到他壮硕的体魄,不免让亚济安感到有些烦躁,心里在意得不得了。



为了不要看到位于左前方的利契耶鲁,亚济安将脸转向右方。在运动场一隅面对墙壁喃喃自语的男人是四号房的。他是在跟谁说话呢?如果是在跟自己说话,那还真是厉害。或者他只是单纯在自言自语呢?亚济安试着竖起耳朵倾听。或许是察觉到这点,男人一度抖了一下噤口不语,但很快地又开始说起什么来。六千……七十……六千五百……只、六千……十九……声音实在太小,若有似无。亚济安起身走近男人,再度坐下。在这里就能听见了。六千五百八十只、六千五百八十一只、六千五百八十二只。



男人专心一意地在数着什么。



六千五百九十一只、六千五百九十二只、六千五百九十、三、只。



回过神来,利契耶鲁正在身旁倒立。



是什么时候……



六千五百九十四、只,六千五百九十、五、只。



六千五百、五百、五。



九十。



九。



九十。



「接下来应该是六千五百九十六吧?」



「……六、只。六、只。六……呜呜呜!」



男人突然转向这边龇牙裂嘴。因为见他没有往下数的意思,所以我想也不想地开了口,惹火他了吗?男人睁大高度及宽度都不同的左右眼,浑圆鼻子两侧的鼻翼鼓起,坑坑疤疤的脸孔转为黑红色,呼、呼、呼用力地喘着气。最后,他抽搐不止的紫色厚唇开始颤抖,就连铁丝般稀疏生长的头发也竖了起来。男人似乎非常生气。亚济安多少还知道这点。



「我打扰到你了吗?」



「……问、问题、不在、那里!」



「但是,你不是生气了吗?」



「才不是!你、你太奇怪了吧?很明显是、有问题!」



「什么奇怪?」



「一般来说!都会、有些意见吧?」



男人激动地指指自己的脸。



「对、对这张脸!你没有任何意见吗?看这张脸!虽然不应该由我自己来说,但是我的脸可是长成这副模样喔!」



亚济安凝视着男人的脸。



形成两人互看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男人先移开视线。



「……不、不要看啦!别、别用那种眼神……」



「你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才会总是面对墙壁吗?」



「对、对啦!有什么不对吗?应、应该说,根本不会有人想看到我吧?就算是我,还是有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啦。」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的。」



「你又没像那个男人一样……」



亚济安瞥了利契耶鲁一眼。



正用右手食指撑着地板做伏地挺身的利契耶鲁也停下动作看向这里。



「戴着面具。」



「……面、面具那种东西,要是可以,我也想戴呀!可是我又没有那种面具!」



「去问他能不能让给你如何?」



「谁、谁敢问呀!太恐怖了!怎么可能办得到?话说回来,既然这么说,那你去问呀!你不是在决斗中获胜了吗?换成是你,他搞不好会答应哩!」



「利契耶鲁,你能不能把那副面具让给这个男的?」



「——啊?你还真的去问呀?想也知道一定会被拒绝啦!」



「很抱歉。」



利契耶鲁改以小指支撑地面,再度开始伏地挺身。



「我只有这一副,没办法让给你。」



「是吗?就是这样,没办法。」



「不,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啦!话说回来,我根本不想戴什么面具!问题不在那里。想也知道吧?」



「你不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吗?」



「这、这也没错啦。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认为大家应该不想看到我的脸,简单地说,就是自卑心作祟啦。那当然啰。毕竟我生来就长得这副德性,想法多少也会有些扭曲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一脸听不懂的表情?」



「因为我听不懂。」



「怎么可能会听不懂!反正一定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俊俏的脸蛋吧?像你这种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啦,没错吧?什么嘛!搞了半天是这样呀?」



「的确,我无法了解你的心情。」



「我想也是!我早知道了!」



「但是,不只是你。我不了解任何人的心情。」



「什么意思呀?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所以说,既然不知道,至少该试着去了解吧!」



「办得到吗?」



「谁、谁知道呀!为什么要问我?那是你的事吧。应该要自己思考才对吧?」



「是吗?」



亚济安用右臂环抱右膝,仰望天花板。如果不知道,只要试着去了解就好。能不能做到,要靠自己思考。库拉尼也叫我自己思考。还有,副所长也是。



「难道说……」



「……什么啦?」



「你认为自己长得很丑吗?」



「至、至少该、斟酌一下用词吧?应该说得更、那叫什么、更委婉一点吧?再怎么说,你这样也太伤人啦!我当然是这么认为啦!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因为我就长成这样嘛!」



「我不这么认为。」‧



亚济安的视线落到自己朝上的左掌心。



「你并不丑。」



「……从你嘴里说出口,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啦。」



「是吗?」



「一点也没有。」



「是吗?」



「完全没有啦!」



「至少,这是我自己思考过后得到的结论。仅此而已。」



「那、那是你自以为是啦!别人每次见到我这张脸,不是怕得要命、拔腿就跑、哇哇大哭,不然就是把我当白痴、踢我、说看到我就想吐!想也知道这才是客观事实吧!」



「所以,我只是说我不认为你丑。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种话一点意义也没有!虽然我其实有点开心!」



「开心,」



「别问我这个啦!这有什么好吐槽的!」



「是吗?」



「没有错!是真的!我总觉得脑袋一团混乱!你真是个怪人!」



「是这样吗?」



亚济安紧握左手,再次张开。



看来这并不是客观事实,但我还是不觉得男人很丑。



因为我知道。



真正丑陋的事物。



何谓真正丑陋的事物。



那就是……



彷佛正要想起些什么。



「我在脑中……」



我停止继续回想。



因为男人的声音。



「设计虫子。我自己原创的,颜色漂亮的虫子。一只、两只,我在脑中描绘,埋藏在心里。这么一来,总有一天会塞满整个脑袋,就什么也不用思考了。多余的事呀,像是寂寞、无聊、无能为力等等,就全都无所谓了。不是虫子也没关系,我想了很多喔。只是个习惯啦。」



「也就是说,你很寂寞、很无聊吗?」



「不行吗?」



「我不知道,但是——」



思考吧。



靠自己。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那当然啰。不管我多寂寞无聊,别人也没有理由非得听我抱怨,真的听了也只会困扰。而且,就算我说寂寞也不会有人在意,反而还会被嘲笑被当白痴被说恶心被踹开而已。」



「是这样呀。」



「你呀,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说什么『是这样呀』,你这种说法,就算是我也会不爽的。滚一边去啦。」



「我知道了。」



「还真的滚呀?」



「不要滚比较好吗?」



「随、随你高兴啦!别问我啦!通常谁会问这种事呀?」



男人再次转向墙壁垂下头。用眼角余光瞥着亚济安的动向。男人刚才说自己感到寂寞无聊。什么是寂寞呢?是有什么不满吗?是不希望孤独吗?如果是这样,他似乎也能理解。



亚济安靠墙坐着,环视整个运动场。右前方的楼梯椅上聚集着塔里艾洛派那伙人,左前方的楼梯椅上则是女人们。夏子及应该是她姊姊的高个子女人也在其中。夏子似乎察觉到亚济安的视线,她挥了挥手。这时该怎么做比较适当呢?总而言之,他试着举起左手,结果夏子发出尖叫声挥舞起双手来,周遭的女人们也接二连三地看向这里。高个子女人对夏子说了些什么。那一带骚动的原因似乎是因为亚济安。自己不该试着举手吗?搞不好这种响应方式有误。



「……真、真好呀,你一定很受女人欢迎。」



「欢迎是指?」



「就是有很多女人喜欢你啦,这种事你应该要懂吧?」



「女人……喜欢我?」



「你应该也喜欢女人吧?毕竟你是男人呀。也会有很多想法吧?各式各样的。例如说想碰对方啦、想亲一下对方啦、想抱紧对方啦。干嘛要让我说出来呀!不过只是说说还无妨。只是这样嘛。反正我大概、不、应该说一定一辈子都不会有女人缘的啦。我敢保证。」



「亲?抱紧……?」



「不会连这个也要我说明吧?难不成要我实际表演吗?谁办得到呀?这种事不用说也应该懂吧!你也有那种从内心涌现出来的、想要追求的事物吧?该说是所谓的欲望吗?还是本能哩?总而言之——」



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是被你的存在本身所吸引,才坠入爱河的。



无论你是狗、是猫,是异界生物、或者是大脂羽虫,我都会喜欢上你。



是为了爱你,才会找出你。



别担心,相信我。



我不要。



你是我的全部。



没有你的世界,就没有任何意义或价值。



因为爱。



我爱你。



我深爱着你。



我只爱着你。



你。



只有你。



「……玛利亚。」



出口的瞬间,那句话便溶解消失了。



虽然记得自己说了话,但也仅此而已。



胸口似乎快被压垮了,心脏彷佛被人揪紧一般。亚济安摀住胸口。声音溢出。头部两侧抽痛得厉害。甚至彷佛能听见一阵一阵的刺痛声。某种感觉涌上心头,即将化作某种形体,却又在那之前崩溃。



「喂喂喂,你、你、你怎么了呀?怎么突然……!」



抬起头来,眼前的男人蹲下身来猛眨着眼。利契耶鲁也站在他身后。虽然想说「不要紧」,但发不出声音。男人似乎想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他好像在犹豫。好几次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最后,男人用右手食指戳了戳亚济安的肩膀。



「你、你、那个、该怎么说、那个、没、没事吧?」



虽然胸口跟头部还在痛,但稍稍和缓了一些。即使如此,亚济安还是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点点头。



「是、是吗?那就好。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没事。总、总之,你说没事就没事啦。」



男人又再次回到角落的老位置,利契耶鲁也继续用手指做伏地挺身。



亚济安彷佛要将后脑勺压进墙壁般仰望天花板。



几次深呼吸后,总算是恢复正常了。



「你叫亚济安对吧?」男人喃喃自语般小声说道,接着清了清喉咙。



「我、我叫波达达格。虽然名字微不足道啦。代号是420。不过我的代号更无所谓啦。」



「不会微不足道。」



亚济安将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意外地冰凉。



「如果知道了,我就能叫你的名字。如果不知道,就没办法这么做。」



「这、这、这种事……」



「是、是、是理所当然的啰。」波达达格嘴里这么说着,还吸了好几次鼻子。



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这么想。



19



这一天的自由时间,情况很明显地跟往常不同。



即使管理员打开每间小房间的铁门,也没有半个人走到通道上。平常会边把玩手中的骰子边爬下床的库拉尼,仍在上铺躺着不动。每到自由时间,便会到亚济安的小房间前用铁栏做训练的利契耶鲁也没过来。在运动场认识之后,波达达格总是会占据亚济安房间一角,开心地跟他分享}自己设计的虫子或野兽的事,但今天也没有出现。



看起来,今天似乎会发生什么事。



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是什么事。



原本打算询问库拉尼,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才刚打开小房间铁门出去的驼背管理员再次折返。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名下颚很长的管理员跟着,被两名管理员一左一右押着来到四号房门前的男人,穿着跟亚济安等人相同的服装。



男人铐着皮手铐。



他的黑发及粗眉打理得有棱有角,左颊上的「雷」字刺青令人印象分外深刻,还有一双虽然锐利却相当澄澈的眼眸。



管理员们将男人推进四号房并解开皮手铐,随即离开。



整间房一片寂静。连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嘈杂。



在这片寂静中,男人彷佛在确认自皮手铐解放的双手状况一般,先用右手环握左手腕,再用左手握着右腕。



话说回来,以前曾听库拉尼提过。



『过一阵子就会出来了吧。』



「辛苦你啦。」



这是库拉尼的声音。



男人转向这里。



正确地说,是转而看向库拉尼。



「每次都惊扰各位了。」



「与其说是惊扰,倒不如说是让大家安静得很诡异呀。」



「似乎是如此。」



「如果你能放聪明点就好了。」



「人都有办得到及办不到的事。」



「不会像我一样耍小聪明,是吗?」



「绝无此事。」



「对你自己来说是无所谓,但这可会让跟着你的手下颜面无光呀。」



「我原本就不是适合立于他人之上之人。」



「是吗?」



「只要你振作一点,那该死的邪魔歪道应该就无法继续猖狂了。」



「饶了我吧,我不是那块料。」



「我不这么认为。」



「你对我评价过高我可会很头痛的。在这种狭窄的地方,那些看不顺眼或烦人的事。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为什么非一一找碴不可,我实在是搞不懂。做那种事只会累死自己罢了。」



「因为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尽相同呀。」



「也是。所以,想干架的家伙就让他们自己去打,我只会照自己的意思做。」



「我认为你这个男人应该不仅于此。」



「要怎么想随你高兴。但我可受不了被人逼迫呀。」



「真不巧,我很顽固的。」



男人微微扬起嘴角,视线往下挪。



与亚济安四目相对。



「初次见面。」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正当亚济安困惑时,男人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同时低下头。



「在下名叫雷切,请多多指教。」



虽然不太懂,但对方似乎非常有礼貌。该怎么回应才好呢?



由于想不出来,亚济安决定先下床。他走近雷切,有样学样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低下头,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最后他抬起头,单纯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亚济安。代号是……」



「不需要说代号。我不喜欢。」



「这样啊。」



「其实是我记不住。」



雷切的眼神及嘴角都柔和了起来。



「光记脸及名字就伤透脑筋了。」



「我也还记不得几个。」



受到对方的影响,亚济安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因为我移到普通房的时间还不长。」



「在我被关进保护室之前,你还没进来。」



「似乎是这样。」



「不过,还是别跟我扯上关系比较好。会被该死的邪魔歪道盯上的。」



「已经被盯上了。」



「那还真是……」



雷切扬起单边嘴角,瞇起眼睛。



「辛苦你了。」



「不只是这样。」



库拉尼那有些爱困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那家伙呀。别看他这样,他可不只是普通的帅哥而已,可厉害了。毕竟——可别吓到喔,他跟那个利契耶鲁决斗,还打倒了对方哩。」



「你说什么?利契耶鲁?」



他突然大笑出声,声音响遍整间房,让亚济安吓了一跳。



雷切捧腹大笑不止。



「真厉害!竟然打倒了那个利契耶鲁!先前没有半个人打得过他哪!」



「不,这是……」



「就算是运气好,也已经很厉害了。哎呀,真强。有你的。能不能把当时的经过详细地说给我听呢?」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在谦虚吗?不过总比自以为是好多了。我还满喜欢的。我中意你。请务必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这下子,我可得快点将事情办完才行。」



「事情?」



「既然回来了,就得去跟该死的室长大人打声招呼才行。」



「跟塔里艾洛?」



「这是惯例。」



雷切用眼神向亚济安及库拉尼打了招呼,便往通道尽头走去。



通道尽头,自由时间禁止外出的惩罚已在三天前解除的塔里艾洛将椅子摆在那儿坐着。左右两旁分别站着李‧布拉克跟雷吉。原本众人以为他会在那里等着雷切,但并非如此。当雷切走到通道中间时。在小房间里观察情况的男人们「喔喔」地发出声音。因为塔里艾洛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某些人,不只一人,好几人咽着口水。



从小房间里探出头来对雷切打招呼的瞇瞇眼男人,应该不是塔里艾洛派的人。同样地,从别的小房间冲出来阻止雷切的绿发削瘦男人,也总是跟塔里艾洛派的人保持着距离。从绿发男人身后将他抓回小房间的金发中分男也一样。库拉尼口中的雷切手下,或许就是指这些人。



但雷切并不打算停下脚步。



塔里艾洛也缓缓地迈开脚步。



整个空间再度恢复寂静。



照这样下去,两人应该会在通道三分之二的位置相遇。



那瞬间会如何呢?虽然不晓得,但恐怕会发生些什么吧。



亚济安握住铁栏的手指加重力道。



虽然才刚见面,但他很在意雷切这个男人。对手是塔里艾洛。虽然不晓得惯例是什么,但他并不认为只是雷切开口打声招呼,对方回句「喔,这样啊」就能了事的。塔里艾洛一定设下了什么陷阱。虽然他对雷切几乎一无所知,但总觉得那个男人不会只是漂亮地闪避,而会接受挑战。既然连亚济安都能猜到,那么,塔里艾洛应该也已经料到了。这对被猜出应对方式的雷切而言相当不利。



还剩下五步左右的距离吧。只要他们再各走两步,彼此就只剩踏出一步便化为零的距离。



不知何时,库拉尼已经站到亚济安身旁。



库拉尼伸手搔了搔颈部,微微蹙冒。



许多人一同吐气。



回过神来看向通道,两人已擦身而过。



什么也没有发生吗?



看来似乎是如此。塔里艾洛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舔舔薄唇继续朝这里走来。



雷切则否。或许是没料到吧?他站在原地不动好一阵子,接着猛然回身大步追向塔里艾洛的背影。或许这时雷切已经落入塔里艾洛的陷阱了也说不定。他出乎意料,并且可说是别无选择地,变成得追在塔里艾洛的身后。雷切挑起那道粗眉,咬牙切齿。他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冷静,至少看来是逐渐失去。不,很快便完全丧失了。



塔里艾洛打了个饱嗝,不仅如此,还放了个屁。



雷切脸色大变。



「那么。」



塔里艾洛走到房门前,也就是亚济安及库拉尼的小房间正前方,这才总算停步回过身子。



「欢迎回来,雷切。保护室的生活怎样?你看起来脸色红润,似乎过得还不错啊。」



「的确相当舒适。」



雷切侧着头蹙眉,连鼻梁都皱了起来。



「因为待在那边就不用看到你这张肮脏的脸。」



「这是打招呼吗?才过没多久,你已经忘了我是谁了吗?」



「我可没忘。」



「那你应该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态度吧?」



「什么……?」



「什么『什么』呀。才说自己没忘,结果就这样回我呀?你得了痴呆症吗?」



「谁得痴呆症啊?」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呀。雷切,你可是受过惩罚才回来的。既然这样,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喔。你可是个学不乖而再三被关进保护室的坏胚子耶,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换言之你连这种事都忘了,那不正表示你得了痴呆症吗?」



雷切嘴唇颤抖着,但一句话也没回。



塔里艾洛哼了一声低下头。



「我知道了,真没办法。本大爷就怜悯怜悯你这痴呆症患者,好心亲切地告诉你吧,要感谢我喔。听好了,雷切,要这么说:『室长大人,小的现在回来了。小的不在的期间,您一切都安好吧?今后也请您继续做出睿智地安排。』当然,要低下头。来,快说。」



「别开玩笑了,邪魔歪道。」



一拳,正确地说是一记钩拳飞来。



当雷切的右拳准确无误地击中塔里艾洛下颚的瞬间,身旁的库拉尼摀住脸「啊啊——」地发出略带叹息的无力声音。



不过正如所料,塔里艾洛被漂亮地揍飞,后脑勺及背部撞上铁栏。



「管理员!」



对面小房间的梅切尔帝大喊出声。打算继续冲向塔里艾洛的雷切则是被众多男人架住。驼背管理员立刻冲了过来。短脖子管理员及长脸管理员稍后也抵达了。雷切就这样被管理员制服,铐上皮手铐后带离房间。



「……雷切会怎么样?」



「这个嘛。」



库拉尼的嘴歪成ㄟ字型,耸了耸肩。



「大概又会进保护室吧,虽然不确定会被关几天。」



「他不是才刚回来?」



「稀松平常啦。」



「这样啊。」



「不过呢,到目前为止他至少也会勉强忍耐个一天呢,这下可刷新纪录啦。搞不好是听见你的英勇事迹,受到刺激才会这样。」



「是我害的吗?」



「别当真啦。这次塔里艾洛出手得也快。只是这样而已。」



「喂。」



捂着下颚,却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目送雷切离去后,塔里艾洛敲了敲铁栏。



「少说别人坏话,库拉尼。我可是受害者喔。」



「受害者呀。」



「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吗?」



「不,只不过看起来很苍老。」



「对吧?我可是很老实的,心里所想都会表现在脸上。既然没有,就表示什么也没想啰。」



「你这老狐狸。」



塔里艾洛踹了铁栏一脚,瞟了亚济安一眼便离开了。那毫无疑问地是想击倒、压制、收拾敌人的眼神。虽然这阵子他并没有直接或间接对亚济安出手,但这人恐怕还没有放弃。



亚济安叹了口气。



或许是看见或听见了吧,库拉尼低声轻笑。他想说什么吗?亚济安正想这么问,却发现自己打算说出跟塔里艾洛相同的话。



「老狐狸……吗?」



「他是在指我吧。怎么,连你也这么认为吗?」



「不,我只是在想……」



「嗯?」



「老狐狸是什么。」



「啊:‧.」



库拉尼睁大双眼看着亚济安。



过了一会儿,他拍着亚济安的肩膀大笑出声,不过并没持续很久。



库拉尼突然安静下来,捂住嘴皱起眉头。



怎么了?亚济安原本想问。



在他开口前,库拉尼摇摇头,转过身去。



亚济安什么也没说出口。



库拉尼也不打算开口。



20



管理员将小房间的门关闭上锁,并宣布准备就寝。没过多久,曾在集会堂及运动场见过好几次,但没有什么显著特征,总之只能姑且称作中等身材的管理员进入四号房。大伙儿正好奇他要做什么,但他瞧也不瞧那些鼓噪着的男人,用教育鞭敲了敲亚济安与库拉尼的小房间栏杆。



「428,副所长找你。」



喧闹声更甚,瞬间众声哗然。在亚济安还不长的普通房生活当中,除了在准备就寝时间到起床为止的例行巡逻外,从未见过管理员进入房中,从房内其他人的反应看来,这恐怕前所未有吧。而且,被召唤的不是别人,正是亚济安。



走出小房间时,他望向上铺的库拉尼。



库拉尼将双手枕在头后方躺着,眼睛是闭上的。



打开小房间铁门等着的管理员再度敲敲铁栏。



「动作快,428。」



亚济安跟随管理员走出四号房,接着穿过十字走廊来到集会堂,戴眼镜的男人坐在椅子上。



正好是亚鲁巴特平常所坐的位子。



「嗨,你来啦。」



副所长一见到亚济安,便起身招手。



「突然把你找出来,真是抱歉。请到这里来。」



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那个权利。管理员亮出教育鞭在自己腿上敲着。不过是反应稍微迟了一些就这样,虽然亚济安至今对这个管理员并没有特别印象,但那家伙看来是个相当严格且有威胁性的男人。



亚济安走向副所长对面的座位,也就是自己平常使用的椅子坐下。



管理员站在身后。



副所长用右手食指调整眼镜位置并坐下,将手肘靠在桌上,双手合握。



「——这次特别请你过来,不为别的。」



「找我?」



亚济安看着副所长的眼眸,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但或许是戴着眼镜的缘故,黑色眼眸中什么也没倒映出来。



「有什么事?」



「这个嘛。」



副所长抬起下颚。应该是要对亚济安身后的管理员说话吧。



「啊,能不能请您暂时离席一会儿呢?」



「我可以将其解读为命令吗?」



「如果不是命令你就不会遵从,那就当作是吧。」



「我知道了。」



「还有,如果能把这件事当作秘密,我会很感谢你的。」



「恕难从命。」



「是吗?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



「请您结束后叫我过来。」



管理员往通向十字走廊的门口移动。他似乎打算在那里待命,直到副所长叫他过来为止。虽然同意离席,但看来他并不打算离开集会堂。副所长耸耸肩。



「算了,无妨。我们继续说下去吧。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对了,说到特别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对吧。」



「是的。」



「我不是说过,请你别再『是的』了吗?」



「你之前是说过。」



「虽然无所谓啦。」



副所长用中指按着太阳穴一带,哼了一声。



「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



「差不多习惯了。」



「是这样吗?『这样就好。』虽然我想这么说,但似乎有点不对劲呀。」



「有点不对劲?」



「是呀。不,只是我自己的感觉,你不用介意。还是说,你很在意?」



「有点。」



「喔,回答得不错。我学到了,会记在脑中的。不过,你真的不用在意。我的事并不重要。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不可能会有。听起来像是在故弄玄虚吗?」



亚济安点点头,副所长侧着头,嘴唇弯成笑容的轮廓。



「太好了,正如我所愿。」



「什么?」



「嗯?」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



副所长摊开双手缓缓摇头。



「我并不会直接地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亚济安。」



「我吗?」



「是的。倘若不是你想做什么、并去做些什么,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为什么?」



「你认为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请思考看看。」



「……思考。」



「是的。」



「自己思考。」



「对。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现在——」



亚济安以手捂住胸口,低下头。



想要触碰衣服、皮肤、底下的肌肉、肋骨、直到心脏。



办不到。



因为没办法到达那么深的地方。



那眼眸、那发色、那嘴唇、那下颚、那脸颊、那睫毛,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但我却无法呼唤你。



我想知道。



至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想见你。



一眼也好,我想看看你的脸。



我想在极近距离感受你的存在。



满腔的思念,就连此时此刻也几乎要满溢出来,却被什么给阻塞住了。我无法继续前进。



即便如此,我还是说了出口。



「……我想见他。」



我的愿望。



我唯一的愿望。



「看样子,这就是『钥匙』呢。」



副所长轻轻叹了一口气。



亚济安抬起头,副所长用右手的食指及拇指扶着下颚,视线落在桌上。「钥匙……?」



「但是,开门的必须是你才行。」



「哪扇门呢?」



「这里有许多扇门。但这也必须靠你自己寻找才行。」



副所长将手肘放在桌上,在脸部前方合握。



「毕竟我是新上任的。所长虽然有些胡来,但他的戒心很强,所以不能做得太夸张。不过,因为许多工作都会交给普通房的人,搞不好行得通。毕竟这里人手不足呀。关在这种地方又没有什么乐子,而且内容乏味,并不是什么能激发士气的工作。如果能稍微省事一些,相信管理员们也会相当乐意。我想将之订为『节省人力暨效率提升之改革计划』并撰写企划书,建议所长实行。虽然不晓得他会不会同意,但若是进行得顺利,或许能对你们的现况有些帮助,也能减轻管理员的负担。即使是小事,逐渐累积后也会相当难搞的。比如说,管理员最不喜欢的工作非清扫莫属。现在房内的清扫工作是由你们自行负责,但除此之外的区域全是由管理员负责。收容所相当宽敞,毕竟有这么多没往外踏出半步的人在这里生活呀。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空间可就头痛了。能够『外出』的只有医务室的医生。你知道吗?」



「……外出。」



「是的,我们都住在这里,只有他可以自由进出。」



「皮包。」



「什么?」



「皮包……医生的皮包,桌子下的。医生从皮包中,拿出什么——」



「他拿出什么给你看过吗?」



「那是……」



「大概是钥匙吧。」



「钥匙。」



用暗色金属制成的皮包,或者应该说盒子更为贴切。附有把手,医生将它藏在桌下。



是什么时候呢?医生将之取出,在自己眼前打开。



『很有趣吧?』



对了,是那个时候。医生将房间的电灯关掉。让我看了什么。是什么呢?光。移动的光。影像β那个皮包里装着某种盒状物品。这个物品会发出光线,在墙壁上映出令人眼花撩乱的影像。他觉得非常怀念。同时也感到十分新鲜。但是不仅如此。那个皮包里还放了其他物品。



医生打开灯。那个映入眼帘。



那是什么?亚济安问。



『喔喔,这个吗?』



那个物品黝黑、看似坚硬,似乎也很重。一根棒子垂在圆环下,棒子的左右还突出数根短棒。医生将食指穿过圆环,左右转着。



『这是钥匙喔。』



『从这里到外面,以及从外面进来时都需要喔。』



『这把钥匙。』



「那或许是另一把『钥匙』也说不定。」



副所长瞬间瞇起眼睛,再次调整眼镜的位置。



「总而言之,我会做好我的工作。我会稍微做点变革。这里有许多你们平常无法进入的地方,管理员们也为了管理及维护这些地方而感到厌烦。比如说保护室,还有禁闭室。」



我曾待在那里。



而且,你也在那里。



「我在想,能不能请普通房的各位也负责清扫这些地方。」



「……禁闭室也是吗?」



「里面是不太可能。跟你以前一样,现在还有别人关在那里。但房外的通道或许就有可能。」



「关在那里的是谁?」



「这个嘛……」



副所长将食指凑近嘴唇。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虽然大概猜到了,但并不确定。而且,只要你强烈希望,总有一天一定会知道的。」



「只要我希望?」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副所长瞥了远处的管理员一眼。由于副所长及亚济安都压低声音说话,管理员应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才对。



「那么,『闲聊』就到此结束。接下来就进入正题吧。」



副所长提高音量。



「我特地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因为我是新上任的,还没有什么成绩,现在正拚命想做些什么让所长认同我呢。其实,将你从禁闭室移到普通房,也是我的建议。为什么呢?因为我想关闭禁闭室。为什么非得让一两名管理员在那里看守着呢?这不是太浪费了吗?我想让人员的运用更有效率。」



「关闭……禁闭室?」



「虽然不可能立刻关闭就是。让关在那里的人移到普通房,需要经过医生的同意。」



「医生的……」



「是的。这倒是无妨。我想处理的还有一件事,简而言之,就是强化普通房的纪律。现况是由所谓的室长制度来辅佐管理员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要重新审视这个制度。虽然没有浮上台面,但这里头似乎有许多问题。所以,我想向你询问这件事,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问我?」



「我单刀直入地问了,你有没有受到欺侮?」



「没有。」



对于自己立刻否定这一点,就连亚济安本人都大感意外。



但是,副所长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模样,声音也一样平淡。



「你跟罗肯一起负责移动工作五天了吧。而同一时期,塔里艾洛也受到自由时间禁止外出的惩罚。此外,也有管理员目击你在运动场被夏玛尼用球攻击。虽然没有到需要提出警告的程度。还有,翌日管理员也报告,确认到你的脸颊有擦伤。但你的日志上并没有任何记录。」



「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呢?」



「在习惯前发生了不少事,仅此而已。」



「在四号房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吗?」



「没有。」



「是这样吗?」



副所长的嘴唇弯成笑容的形状。



「不,没关系。那么就这样。我并没打算要勉强你回答并不存在的问题。那么,我要问的事就到此为止。如果还有事,或许还会再找你出来也说不定。」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曾经见过你吗?」



「这是第二次见面了吧。」



「你之前并没有回答我。」



「那么,就再给你一次——」



「约格‧夫罗由‧梅道夫‧赛肯葛连麦瑟希。」



「说对了。」



副所长从座椅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将上半身凑近。



「是的,我认识你喔,亚济安。」



21



代号418——黑褐色皮肤的托托双手轻握成圆筒状,朝着中间的空洞呼地吹了一口气,结果出现了惊人的现象。圆筒末端的左手小指与手掌间冒出了某种白色烟雾状的物体。不,这并不是烟。那一开始不过是气体的玩意儿,立即增加密度化为固体,形成细棒状的乳白色物体,落在地上。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



——七根。



每根棒子彼此重迭,或是互相排斥,在运动场的地上构成了无以名之的复杂图样。



所有人都咽了口口水。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代号424,绿发的亨醉客忍不住指着棒子问道。



金发中分,代号415的昂哥森嗤笑。



「冷静一点。不过亨醉客,像你这种家伙的字典里应该没有冷静这两个字吧。总之安静一点,静静等待吧。」



「嗯。」



代号407,眼睛细小且绑起一头黑发的寂星双手抱胸点点头。



「你也一样吵,昂哥森。」



「啊?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没听见吗?」



「不,我有听见。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在问你这家伙是不是想找本大爷吵架。你从内容总该判断得出来吧?」



「话说回来,你真的很吵。区区昂哥森给我安静点啦!」



「什么?你这绿毛混账。『区区』是什么意思呀?不过是个亨醉客,得意什么!」



「什么意思就是这种意思呀。」



「你、你们两个,真的吵死了啦。该安静下来了吧。」



亨醉客及昂哥森同时瞪向中途插嘴的波达达格。



「啊?你这家伙不只是脸,光是存在本身就已经吵死人啦!」



「你明明就长得一点也不像人类,竟然还敢插嘴人类的对话。你没有自知之明吗?自我感觉良好也要有个限度!」



「……唔、唔、唔。」



「安静。」



亚济安低语一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看来托托使用什么精神体占卜的结果就要出来了。托托盘腿而坐,看着棒子的形状。他双眼圆睁,用鼻子呼气。



一:‧呼:‧‧—」



「喔喔!」



「棒子——」



「消失了!应该说被吹跑了!」



「好、好、好、好厉害!」



「出来了吗?」



「结果出来了吗?」



「快、快、快点!」



「……出来了的。」



托托闭上眼点头。



「今天,眼睛是黑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二十五的。」



「是我!」



绿发黑眼的亨醉客高举双手,同样是黑色眼眸的寂星仍双手抱胸,只低声应了些什么。绿色眼珠的昂哥森推开亨醉客,逼问托托。



「喂!本大爷呢?」



「眼睛是绿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三十一点三的。」



「好耶!我赢了!」



「我、我呢……?」



波达达格指着自己,他的眼眸是深灰色。



托托侧头。



「眼睛是灰色的人,幸运指数是三十二的。」



「呼嘿嘿嘿嘿。」



「别笑得那么恶心!少嚣张了,丑八怪!」



「话说回来,你根本不是人类吧?」



「……我、我是人类呀。」



「眼睛是蓝色的人……」



托托瞥了亚济安一眼。



「幸运指数是四的。」



不仅是昂哥森、亨醉客及波达达格,就连寂星也微微,不,应该说咧嘴笑了出来。「——四吗?」



或许是错觉,但亚济安总觉得全身都沉重起来。视线不自觉地往下落。头也无意识地低了下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占、占卜就只是占卜的。」



「你别那么沮丧啦……」



「就、就是呀,这只是占卜而已,不可以这么在意啦!」



「会这么在意的人只有超级大白痴而已。笨蛋。你稍微想想嘛。这终究也只是占卜而已。」



「终究两个字是多余的。」



「是呀。」



寂星哼了一声。‧



「这只不过是占卜,是种厉害一点的表演罢了。」



「占卜的!占卜占卜占卜占卜占卜的!这是占卜的!」



占卜既是托托的兴趣,也是他的特殊技能,更像是他的一切。这名占卜师身高矮小且削瘦,乍看之下会以为他是个孩子。



四号房里有个男人叫彭德。这人将撰写日志时发放的文具及在工作区使用的粉笔一点一点地保存下来,全数用来画图,他在自己小房间墙上用白色粉笔画的托托可谓杰作。



那是由圆形及直线组合而成的图形,脸是圆形,眼睛是圆形中间再一个小圆,没有鼻子,嘴唇是同心圆,身体用横线及纵线交错,直线末端延伸出两条朝向左右的斜线。明明只有这样,却毫无疑问地是托托。亚济安深感敬佩,并找来库拉尼、罗肯,以及总是跟他们一起玩骰子的钢格与迪‧沛多罗一同观赏,所有人一致同意确实是维妙维肖。



身材削瘦,眼窝凹陷的彭德不跟任何人说话。即使别人叫他,他也只是转过头去而已,甚至几乎不点头或摇头。然而,他并非只关心自己,目前他就坐在运动场正中央环顾周遭的情况。彭德经常像这样异常认真地观察四周,成果就是他那小房间里满满的图画。话虽如此,在墙壁、地板、床铺、便器及洗手台上画图,以及偷窃铅笔或粉笔,当然是明显违反规定的。事实上,彭德的确吃了好几次惩罚,但就算是这样,他依旧没停手,就连在保护室里也用食物或秽物画起图来。从那之后,连管理员也语带嘲讽地称呼彭德为「巨匠」,似乎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一开始,将亚济安带到彭德房间的人是波达达格。彭德也会画波达达格的肖像,而波达达格似乎相当满意。对认为自己长相丑陋的波达达格而言,比起图画本身,受到彭德注意这一点或许更令他感到高兴,亚济安如此认为。



「巨匠」彭德与「占卜师」托托住在同一间小房间,在亚济安做过几次精神体占卜后,他们于运动时间及自由时间也就自然地待在了一块儿。昂哥森、亨醉客和寂星三人,虽然似乎不是雷切的手下,但也没有跟随塔里艾洛那伙人的打算,是四号房压倒性的少数派。雷切前往保护室的翌日,他们在自由时间过来搭话,之后便会偶尔聚集于亚济安所在之处。



利契耶鲁还是一样,在亚济安身旁努力用手指做着伏地挺身或倒立。



亚济安抱住自己膝盖的双手微微用力,将后脑勺靠在运动场的墙上仰望天花板。



他逐渐习惯了。自己的眼前有着某个人,或者不只一人,有好几人坐在那里聊着天,互相附和,某个人笑着,或是某个人生气地大骂,相互回嘴。起初他虽然有些排斥这种状况,久而久之却也习以为常。



胸中空无一物。不只是胸口,就连头、手臂、脚、指尖,全身都空洞无物,内侧干枯,粗糙无比。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这个形体。曾几何时,医生白皙的双手从外侧轻触。你长得很漂亮。简直像做工精细的人偶一般。「人偶」。我是「人偶」。没错。我是空虚的「人偶」。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的内心有着些什么。能感到些微的热度。原本干涸的内侧变得湿润。「我」并不只有这个形体而已。我毫无疑问地存在于这里。



「我说呀。」



亨醉客站起身,搔着绿色头发俯视着我。



「你在搞什么呀?未免也太安静了吧?你对幸运指数那么那个,惊讶还是什么的吗?」



「哎,毕竟是四呀。四。所谓的四。可比十位数还低呀。」



昂哥森面容扭曲,用左手搔着金发。寂星静静讪笑。



「四跟死发音相近。真是不祥的数字。」



「……你、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差劲透顶。」



「吵死了,你这个丑八怪。你的脸才是最差劲的啦。」



「真、真抱歉啊!这种事,就算是我也明白啦。」



「如果知道就去改一改啦!」



「那是不可能的吧?」



「就、就是呀,寂星说得没错,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可能,再怎么试也没用啦。」



「这值得骄傲吗?白痴。」



昂哥森往波达达格的后脑勺拍了下去。发出轻脆的声音,波达达格虽然有些脸红,但似乎很开心。



托托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抬眼瞄亚济安。



「……占卜,就是占卜的。」



「是呀。」



亚济安轻轻点头。



「我并没有在意。」



「但、但、但是,因为是占卜,所以也有可能灵验的。应该说相当灵验的。如果完全没中,就没有意义的。」



「是吗?」



「四、四比一、二、或三还好的。」



「嗯。」



「不要沮丧的。要坚强地活着的。」



「坚强、吗?」



亚济安将手放在胸口,闭上了眼。



「托托。」



「什、什么的?」



「橘色眼睛的人又是怎么样呢?」



没有听见响应,所以他睁开眼睛。托托歪着头。昂哥森、亨醉客、寂星和波达达格也各自露出讶异的表情。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因为运动场几乎聚集了收容在普通房里的所有男女,但即使环顾整个运动场,也见不到半个橘色眼眸的人。



「——不。」



亚济安垂下眼睑。



「没关系,没什么。」



22



闭起的眼睑上黏了某种物体,即使想睁开双眼也办不到;鼻子及嘴上贴了某种东西,虽然有点难受,但还可以呼吸;颈部、手腕、脚踝及腰部都被扣住,无法动弹。



全身上下的皮肤被穿透、撕裂。剖开、翻搅、探查、拨弄。疼痛是必然,但痛楚立刻就被赶到脑海一隅。因为我在思考其他的事。脑子里全是那件事。



隔壁床铺上,只隔着两片布帘之处,你就在那里。



「今天不太一样呢。」



医生停下手。



「情况不太一样。为什么呢?让我猜猜吧。」



医生冰冷的手指触碰颈部。



「你很在意吧?」



不能回答。



我不想让医生发现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也不能让医生这么认为。



因为不一样。



我不一样。



我不是医生的人偶。



没错。



没错你你不是那家伙他的人偶绝对断然不是如此你是你是你是我等的猎物献给我等的祭品是我等我等的可爱的令人疼爱令人怜惜不值一提一无是处几乎崩坏的心爱的心爱的重要的重要的人偶。



不对。



不对。



我是……



「让你见见他如何?」



但是,到最后,我还是轻易地被操纵了。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别过头不看那垂挂在眼前的钓饵。



即使不发出声音、不点头,也是一样。



还是跟恳求没有两样。



「行喔。」



医生果然已经看穿了。



我无法违逆他,不可能违抗他。



「毕竟这不是别人的愿望,而是你的。我就帮你实现吧。但是,只有一会儿喔。还有,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要保密喔,可以吗?」



——是。



「好孩子。」



医生轻抚我的头。



解开扣住全身上下的束具、除去贴在鼻子及嘴上的东西、撕下黏在眼睑上的物体后,我已经连一秒都等不及了。正打算起身时,医生冰冷的手压住我的肩膀。他的嘴唇两端扬起。



「不必着急。而且,你得先穿衣服才行。」



医生这么说完,随即穿过布帘的缝隙走出去,将我折好放在转椅上的衣服拿了过来。



之前不晓得躲在哪里的纳吉爬上床铺,发出不晓得是叽还是哔的叫声。



我立刻穿上衣服。



想快点见到你。



尽快。连一秒也嫌长。



我想见你。



「在这里等着。」



「是。」



「如果像上次那样不听我的话,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喔。你绝不是个愚蠢的孩子。应该能了解我说的话吧?」



「是。」



我点了好几次头。要我五体投地向你宣示服从也可以。现在要我承认自己以前误会了也行。我误会医生了。当我还待在禁闭室时就只有医生。虽然不太记得,但他曾跟我说了许多话。身体状况不好时,医生也会让我吃药。医生非常亲切,设身处地为我着想。鲜红虹膜及黑色瞳孔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那双眼、那黑色指甲、那些话语——你是人偶、你存在的理由、你存在的价值、你能够做你自己——全都是梦、是幻影。



医生再次从布帘缝隙间走出去。



隔着布帘,从邻床那儿传来了嘎嘎声。



「穿上衣服。」



是医生的声音。没有回应。但床铺再次发出声音,接着是不同的声音。细微的声音。应该是在穿衣服吧?也就是说,他方才光着身子吗?之前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感觉也没有,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不久之前,我们都还赤裸着身子,躺在只有布帘相隔的床铺上。真是奇妙。



你知道吗?



我好想见你。



一直想见你。



想见你想得不得了,不断地不断地敲着禁闭室的墙。



你知道吗?



我能够在那间禁闭室中度过难以忍受的每一天,想必全是托你的福。因为你偶尔会敲击墙壁回应。



你在那里。



我只依赖着这点活着。



即使搬到普通房,我还是没有一天不想你。



假如你独自一人感到寂寞,该怎么办?



或许无所谓。若是无所谓就好了。



但是,或许不是无所谓。



假如你仍在等待怎么办?



仍在焦急等待着我敲击墙壁的声音怎么办?



如果你已经放弃了,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让你知道我就在这里?



医生将两片布帘拉开。



不可置信。



我虽然坚信你绝对在那儿,此刻却又担心你会消失无踪。



你背对着我坐在床上。



有一头我连作梦都会看见的红发。



红发这个词汇或许不太适当。你的头发只能用绯红来形容。既不比红色淡薄,也不比红色深沈。并非我以「绯红」一词来形容你的发色,而是有了你的发丝存在,「绯红」这个词才因而诞生。我不禁这么想。



你的身形极为纤细。



那对肩膀纤弱似幻,背影彷佛能被视线穿透般单薄。即使是此时此刻,那娇弱的身子也彷佛将折断、将破碎、将崩溃,让我想抱住你、紧贴着你,我必须保护你远离一切必然或偶然的冲击。若是不这么做,你就会毁灭、消失。这会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呢?我难以估计。



我想出声唤你。



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甚至动弹不得。



但是,够了。



已经够了。



能够像这样看着你的背影,我就已经满足了。



我不敢奢求更多。‧



好不容易像这样见面了。的确,这个距离似近却远,遥远无垠地令人不快、焦躁不安、痛苦得不得了,但若是因此使你更加远离,我一定会发狂。而且,我不想因为靠近使你害怕。我不想被你讨厌。只要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就好了。这样我就满足了。话虽如此,但我的内心及身体深处却想走下床,接近你坐着的床铺。希望你至少能转向这里。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我想看看你。想听你的声音。我的欲望贪得无厌、难以抑止、无法按捺地膨胀,随时都会满溢而出;我已难以自持、无法压抑、无能为力。



绯红的发丝摇曳。



你将上半身转向我。



橘色眼眸贯穿了我。



啊啊——



是这样啊。



「这样」



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你。



你独自一人。



彷佛被整个世界抛弃般孤单。



但是,请千万别放弃。



因为我在这里。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这里。



我也一样,只要想到有你在就能够忍耐、就能去相信。



比如说,光芒。



看向明天,或许它遥远、非常遥远,无法抵达也说不定,或许它太过柔弱、太过不可靠,似乎随时会消失,但还是有着光芒。



我希望永远牵着你的手。



若能碰触到你的指尖,即使只有短短一会儿我也甘愿。



不能也无妨。



希望你前进。



我也会一起前进。



我愿牵着你的手、成为你的脚,只要能陪在你身旁就已足够。



不能也无妨。



希望你别迷失。



别忘了你存在于这儿。



为此,我会歌唱。



即使声音沙哑,我还是会不停歌唱。



即便身处远方也会将歌声传达给你。



跌倒时、遭遇挫折时,我都会放声歌唱。



请别忘记。



就算忘记也无妨。



只要你继续前进。



我也会继续前进。



你跟我十分相似。



你宛如我的另一半、打从出生就已经认识的另一半,我只能相信自己是为了你而存在,也希望你是为了我而存在;就算不是也没有关系,我仍会毫不犹豫地将一切奉献给你,哪怕是我自己也无所谓。你几乎就是我本身——就是我的全部。



「我是亚济安。」



你知道吗?假如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的心意无法传达给你又有何妨?



「你是?」



「……我是……」



因为我知道。



尽管不知道,我还是知道。



因为我能接受你的一切,所以理当明了。



「玛利亚。」



澄澈柔软却又坚定有力的声音也好。



无论用几千几万种华丽辞藻也难以详尽说明的面容和姿态也罢。



别过日光将手放在胸口上的种种举动也是。



再加上发音无比动听,没有任何词汇比这更适合你的名字。



「玛利亚罗斯。」



我全都知道。



23



塔里艾洛突然向死神提出变更工作的申请。由于良好的工作态度与成果,并考虑到适合程度后,他希望将428的工作由抛光变更为组装——以上是塔里艾洛的建议。



更换工作这件事,必须由班长统整各工作员的意见并频繁进言,亚济安也曾两度见过自己以外的工作员更换工作。只不过,他并没听说同样负责抛光的罗肯等人,曾对塔里艾洛反应过有关亚济安的意见,也不认为负责其他工作的人有任何理由让亚济安更换工作。此外,组装是介于依照设计图切割木材,以及完成阶段的抛光、涂装之间的重要工作,因此由班长塔里艾洛直接负责。简而言之,分配到组装工作意味着亚济安将在塔里艾洛的管辖之下。塔里艾洛以观察亚济安的工作情况为由,将其拔擢到组装工作,死神应该会接受,事实上,这份工作变更的申请当天就被受理了。但亚济安当然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塔里艾洛一定有所企图。虽然有一阵子没有出手,但对方可是塔里艾洛,有所顾忌也是很正常的。



亚济安提高警觉工作,但彼此却出乎意料地相安无事,就这样度过风平浪静的每一天。



不过,工作必须两人一组进行。刚开始的时候,亚济安因为跟分配到的搭档——代号421的库鲁盖斯——沟通不良而相当困扰。虽然塔里艾洛说:「这家伙是你的指导员,就请他按部就班地教你吧。」但无论问这个块头不输利契耶鲁但一有空间便吸吮手指的男人什么,他都只会发出「啊——」或是「呜——」的声音,该怎么请他指导自己才好呢?没办法,亚济安试着向附近那位代号408的欧诺询问工作步骤,对方便粗略地从头到尾说明。欧诺有着一头像棉花般柔软的褐发,而且声音宏亮、个性开朗、总是笑嘻嘻的,但因为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塔里艾洛派,因此亚济安原本不抱什么期待。但结果却出人意表。



话虽如此,他帮了自己是事实,而且若是一直说话而不动手,死神便会用教育鞭加以威吓。虽然欧诺也有可能是假装好心却教自己错误的内容,但死神逐渐走近,亚济安只好立刻开始着手比对设计图与切割完成的木材。组装这项工作的步骤并不复杂,即使按照欧诺的指示进行,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而库鲁盖斯也是,只要拜托他做这个、做那个,他就会乖乖遵从。若是不将他当成指导员而当成搭档,那他绝非无力或无能者,甚至可说那与块头相衬的惊人力量相当可靠。塔里艾洛将虽然是男人却纤瘦的亚济安及壮汉库鲁盖斯分配在同一组,或许算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巧妙安排。但也有可能是先让亚济安这么认为,再准备好陷阱也说不定。虽然怀疑,但为了将那双橘色眼眸从脑海中抛开,亚济安依然专心理首于工作中。



至少,将分散的木材排好,并按照设计图组装、黏合、或用钉子固定的工作并不无聊。虽然困难重重,比方说无法解读设计图、组装顺序出错、接着剂的份量过多或过少、无法将钉子垂直钉下去等等,但只要找出问题点并克服即可。工作步骤相当清楚,因此情绪上的整理也颇为容易。



五天内,亚济安做了七把梯子、九张椅子、组好四组小架子;在工作中,他的迷惘减少了许多,库鲁盖斯也会依照指示行动。



负责抛光时,每天只是重复同样的动作,几乎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技术有所精进。但组装不同,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亚济安确实逐渐掌握到了要领,也有在进步。库鲁盖斯似乎也有这种感觉,当组装完成时,他睁大了那小小的——跟巨大魁梧的身材相比,或许显得小了许多——眼睛,发出「喔——」的声音。



或许这工作比抛光更适合自己。



难道说,塔里艾洛真的是因为考虑到个人特长,而将亚济安从抛光换到组装工作的吗?



亚济安无法确定。



或许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开始这么想。



某一天。



「如何?」



工作时间结束,将工具归还后,正打算往工作区出口走去的亚济安被塔里艾洛叫住。



「已经相当习惯了嘛。跟我预料得一样,你似乎做得还不错。」



「算是吧。」



「你跟库鲁盖斯还满合得来嘛。一般人可是应付不了他的。毕竟他是个超级迟钝的家伙呀。跟他搭档的人总是一下子就气得七窍生烟了。不过你不一样。」



「你了解我吗?」



「算是吧。」



亚济安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进。塔里艾洛也紧跟在亚济安正后方,就像影子一样,没有打算离开。



「我对你很感兴趣。」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



「无所谓。亚济安,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一点也不重要。对我来说如此,对你而言也是。我教你一件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事吧。那就是——成为我的伙伴,对你来说会有很多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