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因为一直在你身边（上）



那应该是一句常常听到的话吧。



“……我喜欢你……！”



这句话可能从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几万年前，就已经被人类不断重复，次数恐怕早已超过满天紧星的数量。这句话和国家、思想、人种无关。它不问语言的差异，不断在世界各地被人们说出口。



“请和我在—起……！”



在下雨的街上。



在校舍的後方。



在大树的下面。



在夜里的街角。



或是——在吃茶店前。



然而这一句话通常来得突然，常常让人陷入混乱。就算有预戚或是预期中的事，但在现实生活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所带来的冲击仍旧会让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心中一阵悸动。



“…………”



南部匡平也不例外。



以「普通」及「平凡」为志向的十七岁少年，听到这句话时——当他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的信念时，便以非常普通且平凡的方式僵住了。



“匡平？”



在他身旁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正一脸不解地盯著他看。



无懈可击的完美容貌，少女看起来有如童话或神话中才会出现的人物。



她白雪般的肌肤、宝石般澄澈光辉的碧蓝双眼、柔顺的金发彷佛上等的丝线。



她只要站在街角，任何人都会错认那是电影中的一个镜头——她脱俗的美貌，摆脱了尘世的纷扰。



帕咪儿？提利璐？卡露露？贝尔格曼。



这个少女因为某些原因，成了匡平的「妹妹」。当然——正如外表所示，他们两人完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只是……



“那个…………”



站在匡平眼前的这个少女正抬起双眼，窥探著匡平的脸色。



她也是个可爱的少女。



剪得整整齐齐的马桶盖发型。极具特色的圆眼镜，不禁让人联想到牛奶瓶的瓶底。脂粉末施的她只给人一种俗气的印象——不过这样倒也有一种清丽的可爱。



这大概是因为她原本的素质还不错吧。



从脸颊到下颚的圆滑曲线、沿著低垂内敛的眼睑边所生长的柔软睫毛。整体来说，她有一种和风美人的气息。



或许她平常的嗜好太过偏颇阴暗，所以她身上散发出诡异的那一部分总是比她可爱的那一部分更加显眼。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低垂著脸。因为紧张而梢梢缩起身体的模样，没有任何阴郁的气息……营造出尚未熟悉恋爱的少女才有的纯真。



村田早苗。



这个少女在学校是匡平的学妹、帕咪儿的同学。



只不过……



“学……学长。”



“啊……”



匡平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早苗看到这样的匡平，有了什么想法——她眼镜後方的双眼一湿，倏地转身就走。



“对不起……！”



什么事情让你要说对不起。



混乱未厘清反而更加混乱。搞不清楚状况的匡平伸出手，抓住她的手。



“…………”



令人屏息的一瞬间。



交叉的视线。



帕咪儿在一旁看著如同雕像般固定在原地的两人——“那——”



帕咪儿突然开口。



匡平和早苗像是突然想起帕咪儿这个人的存在似的，两个人的身子蓦地僵住。但不知道帕咪儿是怎么看待两个人的反应——她以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你要跟早苗一起去哪里？”



“去哪里？——你、那个，不、那个喔，呃……”



匡平的话说得支支吾吾，帕咪儿却以极度平静的语气这么说：“如果你们要去车站前的话，那回家时帮我买牛猪混绞肉。”



“…………”



日常到不行的要求，让匡乎和早苗彼此对看。



“那个，帕咪儿小姐。”



过度的反应让匡平无意义地加了小姐两个字。



“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才故意这么讲的吗？”



“唔唔？”



帕咪儿像只小鸟般歪过头。



“有什么奇怪的吗？”



“…………啊、不、唔……并没有。”



“我要在「克尔维特」多待一会儿。如果你会晚回家的话，就打电话回家，不然就打到「克尔维特」。”



说完之後——帕咪儿快步离去，走进她刚刚走出来的吃茶店。



“…………”



站在「克尔维特」店门口前的匡平和早苗，傻傻地目送她离去——接著——“呃。那个——”



“…………”



两人一同低下一片潮红的脸。



●●●对南部匡平而言，村田早苗的告白是毫无预警、完全出乎意料的惊人之举——也正是所谓的晴天霹雳。



就村田早苗的立场来看，这并不是什么唐突的事。



早苗原本就喜欢匡平。



她会喜欢上匡平的理由很多——早在帕咪儿出现在匡平身边之前，她就把整颗心都放在匡平身上，还不时进行跟踪、呃，应该说是重点观测这种行动。



所以这是迟早的事——只要有机会可以让胆小的早苗去实践。



只要是件小事就好。



譬如说，只要有一句话。



譬如说，只要一个行动。



就好像推倒所有骨牌的第一张。



只要有一个导火线，就能轻松破坏所谓的日常生活……



“——爸妈跑出来了？”



发出这走调声音的——是早苗少数的朋友之一？峰部蓉子。



她是个把头发绑成单马尾，看起来很活泼的少女。威觉很适合打篮球或穿著小背心，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会跟早苗交朋友的人。



不过这点就先不管了。



“你确定吗？”



“嗯……他们长得很像……而且小咪儿还叫他们父亲母亲……”



“嗯——”



放学後的教室。



室内漾满暗红色的阳光，在这佣懒风情中——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离开，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早苗和蓉子。



“这可糟了。”



蓉子说。



“真正的双亲出现——而且还拜托学长照顾他们家女儿对吧？这不就代表帕咪儿的父母承认他们两个的关系了吗？”



“…………”



早苗的表情僵住。



虽然这是自己所见——而且不用蓉子说，自己也很清楚的事。但听到蓉子把它化做言语，早苗还是遭受一阵冲击。



上个星期天。



当早苗一如往常地在对匡平的生活进行「重点观测」时，不管是出现在他家里的十个外国人，还是他们跟匡平和帕咪儿一起去动物园的事，她都看到了。



可能是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匡平跟她说了什么。



接著——“可是……”



匡平和帕咪儿手牵著手走在一起的身影。



在夕日西沉的街上——“可是……”



她并不想相信。



早苗试著思考其他的解释，只是她实在想不到理由——於是待帕咪儿回去後，她跟蓉子讨论起这件事。



只不过……



“没什么好可是的了。不然你还有什么解释。”



“那……那。”



有如受惊小兔的早苗缩起身子说：“南部学长跨越了名为兄妹的鸿沟，和小咪儿两个人在家里独处……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沉默降临。可是可是，那阵沉默比任何事物都具有说服力……应该说这对彼此相爱的男女在这片安静中，他们的爱有如即将爆发的岩浆般沸腾。学长准备以他温柔的手脱下帕咪儿的衣服，两个人终於……啊啊啊啊啊！”



“你给我冷静一下。”



面对一如往常——不，是比平常暴走得还要夸张，痛苦地扭动著身体的早苗，蓉子朝她的後脑勺巴了一掌。



“可是……可是，蓉子！”



“我说你啊……”



看到双眼濡湿的早苗，蓉子瞧了她一会儿——随即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你每次都这样，用学长和小咪儿当主角，尽在那边做一些濒临十八禁的妄想。”



“……蓉……蓉子？”



早苗大概是注意到她朋友的样子跟平常不太一样了吧。她眨著眼睛说道：“我这次就跟你说白了。”



“那……那个……”



看著早苗不安的样子，蓉子顺势接著说下去。



“你之所以一直妄想那些听起来很可能会发生、但实际上并不会发生的状况，是因为你不想受伤吧？其实你心里根本就很清楚，他们不可能会说这种话，也不可能会做这种事，对吧？”



“…………这个……”



蓉子的话单刀直人，让早苗不禁无言以对。



此时，蓉子毫不留情地继续追击。



“你对那两个人所抱有的妄想啊——就像是用美少女游戏模拟各种情况，然後安慰自己说「现实生活里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我说错了吗？”



“……”



早苗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过後——“蓉子你也会玩美少女游戏吗？”



“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吧！”



蓉子大喊了一声後拍桌。



“如果你要妄想，就不要尽是妄想那些逃避现实的东西……你应该想像一些更有真正危机戚的东西。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你会找不到可以抒发「喜欢」这份心情的地方喔。”



“…………”



蓉子严厉的话语让早苗发不出半点声音。



蓉子她——早苗知道蓉子她并不是出於恶意才这么说。她说的都对。就算自己一直用缺乏现实戚的妄想来欺骗自己，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至少不会朝她所想要的方向改变。如果她不在现实生活中有所行动，她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早苗，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著学长，这样就满足了吗？”



“……可是……我……”



“我不是叫你突然跑去跟学长告白。只要有一些小事就好。一些小事——你要试著去接近学长嘛。”



譬如说——虽然是老套，早苗可以先准备两张电影票，邀请匡平去看电影。另外，拿私人的事情去请教匡平也行。



就让两个人有独处机会。



从那里开始就好——只要让匡平意识到她的存在。慢慢地、脚踏实地地去创造机会。



“…………”



只是——如果早苗做得到，一开始根本就不需要烦恼了嘛。



心灰意冷的早苗垂下头。



不断说教的蓉子讲完这番话之後，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她的声音梢梢软化，低声说道：“朋友和情人是不一样的喔？”



“…………”



没错。朋友和情人是不一样的。



「朋友」的位子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情人」的这个位子——至少在早苗成长的这个社会里，良知及价值观告诉她，「情人」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



若是希望能坐上这个位子——只能趁它空著时赶快卡位，或者将其他人推开，自己坐上去。



“你仔细想一想。”



说完之後，蓉子拿起包包站起身。



“我——今天有事，先回去了。”



“啊……思。谢谢。”



早苗挤出笑容说。



蓉子快步走开——走到教室门口，她倏地回过头。



“早苗。”



“啊——什么事？”



“加油。”



“…………”



早苗在心里搜索著能够拿来回应的话语——“……谢谢。”



但她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唔，事情就是如此这般。



早苗在蓉子的催促之下，决定踏出第一步。对现今社会少见晚熟纯情的早苗而言，她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



独自缓步从学校定回家里的她低声说道。



“…………带有现实戚的……想像……”



当然——这不是她想像不到的事。



早苗观察匡平并不是没有成果的。她知道他喜欢些什么、会做什么样的事。



她有自信，最清楚匡平的人一定是自己。



“学长……他一定……不会因为两个人住在一起……就急著要做什么……的。对吧。”



她像是在说话给自己听似的。



匡平和帕咪儿。



微妙的关系。



她想像著切人其中的自己。



“学长他很温柔的……”



从匡平捡起早苗掉落的书包那一瞬间开始，她的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件事算不了什么——可是当今这个虚假、冷漠、没有人情味的社会里，匡平却非常自然地表现出这小小的亲切。



所以他——（今天这么冷，他一定会去喝美味的热红茶……）



要想像很简单。



他有一问熟识常去的吃茶店——早苗也去过那家店好几次。



吃茶店「克尔维特」。



如果是匡平，他们一定会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与其刻意地隔张桌子对坐，并肩坐更能戚受到彼此的气息和体温——点一杯有点甜的奶茶。



两个人一起度过，这平静又甘美的时间。



两个人交换的话语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让人眷恋。



然而——“……我……”



在他身旁的人不是早苗。



是帕咪儿。



在早苗所想像的那一幕中——她试著让自己坐上帕咪儿所坐的位置。然而，却怎么样都无法做到。她完全没有办法想像，他们两个人之间会有自己介入的余地。



突然之间——“…………”



一道冰冷的戚觉划过背脊。



早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那匡平本人不就更是如此了吗？



再这样下去——自己只不过是他为数众多的学弟妹之一，又怎么能在匡平的意识中拥有更高的顺位啊？



“……我不要……！”



早苗脚下的世界似乎突然崩解。在不安与孤独戚的刺激之下，她的表情紧绷。



她半无意识地走著。



回过神来的时候，早苗已经来到她所熟悉的那家吃茶店——「克尔维特」的店门口。



然後……



“——！”



大门随著牛钤的喀乡一声打开。早苗她——彷佛置身於先前所想像的那个梦境中。



没有现实感。



要说是偶然——这个时间点也未免过於巧合。



“咦……村田同学？”



站在那里的人是匡平。



不——不只有他。



“唔？这不是早苗吗？”



从他身後微微探出头来的——不用多说，就是帕咪儿。



“你也来喝红茶吗？”



她说得理所当然——似乎来这里就不能做其他事情的样子。



两个人以非常自然的样子待在一起。



“啊……”



早苗的唇边流泄出叹息般的声音。



现在的她——只是刚好来到这个地方。跟他们打声招呼後就说再见，任谁——就连眼前的匡平也是——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吧？



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只做单纯的学长学妹——（我不要那样……！）



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她想要有一个可以待在他身边的藉口。她想要进入匡平的视线范围里。她想要在匡平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一直存积在心里的戚情迅速膨胀爆发。给她这个契机的，是偶然和蓉子之间的对话——其实也是某一种的必然的结果吧。



所以——“南部学长……！”



她说得比想像中自然。



她说出来了。她曾经不断在梦想的领域中重覆的那句话。



“……我宣I欢你……！请和我在一起……！”



“…………”



匡平大概非常吃惊吧。



他——发出短短一声，不成声的走调声音。



●●●如此这般地，时间回到了现在。



匡平和早苗仿佛情势所迫地走在一起。



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当匡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身旁——那个向来都是帕咪儿的位置，如今被早苗占据了。



（……怪怪的……？）



三个字划过匡平脑海。



对他而言，身旁的人不是帕咪儿有这么不对劲吗？



他问了问自己，没有答案。



“那个……学长？”



早苗似乎敏戚地察觉到了匡平的内心翻搅——她有些不安地开口。



匡平发现自从离开「克尔维特」之後，他没有跟早苗说过半句话。



早苗会不安也是当然的吧。



“啊……啊啊……没事。真的没事。”



匡平的话与其说是在敷衍早苗，更像是在敷衍自己。



不过——在那之後，微妙的沉默又再次横亘在两人之间。



要是谁先说了什么不经大脑的话，那句话就很有可能会崩解现在包覆著这两人的空气——这是一道危险的乎衡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匡平的心脏像是接受了过多燃料的引擎一样，以不必要的激烈力道跳动著。



（这要怎么办啊……）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匡平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



虽然这没什么好骄傲的，不过这是匡平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女生告白，敦他不要为此动摇才是不可能的事吧。



（不——）



好久好久以前的记忆，倏地划过脑海。



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城堡。



他在那座城堡的花园里，遇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



那个小女生——不是也对当时同样是小孩的匡平说了吗。



“Ichliebesie”（译注：德文「我喜欢你」）——她这么说。



记忆早已模糊，他想不起她的脸、想不起她的声音。



那句话之所以会奇迹似地留在记忆里，可能是因为那句话极为简单又直接吧。



（不不不，现在就别管那些以前的事了。）



匡平在心里摇了摇头。



没错——现在要想早苗的事。



他能够思考的时间没剩下多少了。不论他要给她什么答案，他都必须在回到家之前想出来才行。



然而，匡平和早苗老早就踏进南部家所在的仓库街上。



“…………”



早苗是个好女孩。



她虽然有点不一样——不过那还是可以被归类在个人特殊兴趣嗜好的范围里。她的个性稳重，又是个很认真的女生。看她跟帕咪儿的相处方式，就可以知道她不是只在匡平面前假装出那个样子。



匡平也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女生。



她隐藏在俗气眼镜後的容貌，匡平也都注意到了。



只不过——“啊……”



突然之间——身旁的早苗诧异地出声。



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的匡乎回过头——看见她正仰望著天空。匡平也跟著抬头仰望天空。



梦幻的白色碎片轻柔沉静地飞舞而下。



他原本只觉得今天的云层特别厚重。



“是雪……”



匡平觉得这个季节不应该下雪——不过，这就是常常在电视上听到的气候异常这回事吧。大概是因为下雪而感动，早苗微微绽放出笑容的朝雪伸出手。



看她这么做，就觉得她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好美——”



落在她白皙手掌上的雪片好大——是*牡丹雪。现在的气温还谈不上所谓的寒冷，但对雪花而言，温度却不够低。白色的雪片从上空落下的途中，有一半已经快要融化。（译注：牡丹雪是指许多雪花结晶相互附著，化做大片雪片而落下的雪。）



所以……当它落到早苗手上时，瞬间就融化成水。



“……”



雪落在人类肌肤上，融化是埋所当然的。



（如果雪落在那家伙手上的话，也一样会融化吧。）



划过匡平脑海里的，是自称机器人的金发碧眼少女——帕咪儿的身影。



（机器人……吗？）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真正的身分。



不知道她是机器人还是个电波少女。



因为她和平常人一样吃饭睡觉。



她会洗澡也会上厕所——摸起来又软又温暖。



（可是——）



她会从眼中射出光束、用单手挡下行驶中的卡车，连电击和火焰之类的东西都放得出来，手铐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扯个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