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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是这样没错。」



「鬼也有很多种吧?有的鬼个子高大而且长了角,也有些连形体都没有。kanchi神是哪一种啊?」



「这个啊——」杜荣说道,轻轻拍了一下膝盖:「让您亲眼看看或许比较快吧!」



「可以吗?」



「唔,因为不是神体,所以没关系。佛翕平常没有打开,也是为了怕神像受到损伤。看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杜荣说道,从抽屉里拿出钥匙站起来。他将式部带至殿堂,打开堂门。里面只有三畳左右的宽度,铺着木板地板,中间只安置着佛宠。佛翕后方有一扇杉木门,门后似乎还有一个房间。杜荣不介意式部好奇地环顾四周,打开了佛宠的锁头,敞开的门内安置着一尊和人等身大的跏趺坐神像。



式部第一眼看到那尊神像就觉得那是马头观音,也称为马头明王,是观自在菩萨的一个化身。为了解脱众生如饥饿的马匹满脑子只想吃草一样地醉生梦死,此菩萨吃掉了众生不好的嗜好,一心只为灭绝六道众生的苦恼,因此称为马头观音。其形象众说纷纭,有的是拥有三面或四面的脸,正中央的脸的顶部雕为马头,也有像眼前这座神像一样,头部本身就是马头的像。



收纳在佛宠中的是干漆像。马头基本上是绿色或白色的,不过这尊像全身都涂成青色系的颜色。手臂有四只,其中两只打着根本印,优一只拿着斧头,马头的额头上长了一只角。说怪是很怪,但是以马头观音而言却不是特别稀奇的模样。观音五心朝天端坐在如出一辙的莲花座上,观音头部后方则有一个圆形的光圈。



式部定神看着这尊神像,带着困惑的表情回头看着杜荣。



「这……很抱歉,是马头观音吗?」



若真是如此,那就不该称为神像,而是佛像了吧?可是杜荣却笑着摇摇头。



「看起来很像对不对?其实这叫『马头夜叉』。」



「马头……」式部在口中反复念着:「若说是马头夜叉——那是地狱里的狱卒吗?就是牛头马面里的那个马头?」



「是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区为头上长有角,所以才称为马头夜叉。」



「所谓的kanchi神就是马头夜叉吗?」



「好像是的。」



「可是为什么是马头呢?」



住在夜叉岳的鬼,指的就是夜叉岳本身吧——式部心想。降到人间引起灾难的传承,指的也是以前发生的喷火事件吧?可是,那个鬼竟然是马头鬼——马头夜叉?到底原因何在?



就民俗学而言,马被视为跟水有很深的渊源的生物,全国各地可以零星的看到马代表水源的传承,而灵马栖息于岛上,或者栖息于海蚀洞穴的传承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有很多地方奉马为岛神,马就是如此与水或海、岛等有这么深厚的渊源。



「所以才会是马吗?」式部心想。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是马头夜叉?额头上那只角是为了与马头观音做区别而被安上去的吗?话虽如此,马头夜叉头上有角,对式部来说也是一件让人觉得很稀奇的事。经杜荣这么一解说,式部这才看到刻在光圈上的种子上有「ヤ」这个字。马头观音的种子字多半是「ハム」或「カー」,或者是「フー厶」,相对的,夜叉的种子字则是「ヤ」,可见雕刻这座神像的人,或许是有意借用马头观音的形体来表现马头夜叉的神韵。



式部说出自己这个想法,杜荣不禁露出苦笑。



「我倒没有研究得那么深入,上一任的宫司或许就可以回答您这个问题,前任宫司对这种事情知之甚详,您要是有兴趣的话不妨去拜访他。他就住在沿着港口那条路的尽头,往下岛的方向走去就到了。他的房子可能会被误以为是库房,很简陋,所以一看就知道了。他叫神领安良。」



「令尊退休了吗?」



「没有。」杜荣笑着说。



「他不是我父亲,是我叔叔。叔叔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始终没有娶妻生子。当我成为这里的继任宫司时,他就退休回本家去了,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而不高兴,就离开本家了。」



「我去问问看。」



式部说着轻轻低头致谢,目光扫过马头夜叉。



「对了,这尊kanchi神是不是跟弓箭有什么关系?」



式部问道,瞬间,杜荣的脸上露出险峻的神情。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好像不经意地听说神社内供奉着弓箭之类的东西。」



「那应该是您弄错了吧?这边没有这种习惯。」



杜荣的语气似乎隐含着排斥的意味。



「是这样吗?对了,这边是位于高台上的神领先生的分家吧?」



「是的。」一杜荣一边关上佛翕一边回答,脸上的表情更加地险恶。



「目前的户长神领明宽先生跟宫司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哥。」



「啊,那么神领英明就是您的侄子了?」



杜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险恶的眼绅扫过式部。



「我听说英明先生被杀了。」



杜荣倏地移开了视线。



「是您误会了吧?我侄子是因为意外而身亡的。」



「是吗?可是明宽先生却好像费了很大的工夫请当地的警察办案。」



杜荣一边走出殿堂一边回头看着式部,脸上再也没有一丝丝笑容了。



「那是哥哥脑袋坏掉了。警方明明说是意外,他却坚称是被杀的,始终不肯退让。不过他最近好像终于接受事实了。」



「什么事?」杜荣嘴巴上虽然这样回答,语气中却充满了冷漠的拒绝意味。



「十月三日——就是台风天那个晚上,那天晚上宫司先生人在何处?」



杜荣的眉头快速地挑动了一下,他歪着嘴角,露出一丝冷酷刻薄的笑意。



「原来如此,您并不是单纯来这边旅游的吧?」



「我是为工作而来的。」



「在那天之前,我因为有点事外出了,因为听说有台风要来,才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勉强赶上最后一班船,回到家之后因为太累就睡觉去了。不过那天晚上,我跟一些担心神社情况的人们聚集在社务办公室。」



「那一夜可真是漫长啊!」



「不巧我没注意时间。」



「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当中也包括本家的人吗?」



式部问道,杜荣对他投以冷冷的一瞥,转过身去。



「这就是所谓的最后一件事吗?」



3



杜荣所说的房子一看就知道了。顺着港口沿岸延伸的道路往下岛的方向走去,就可以看到在尽头的前方有一条通往斜坡的小路,小路前就有一栋彷佛被芒草所掩埋,看起来像是仓库的老旧建筑。蔓草攀爬在脏污而铺着木板的墙上,几乎将整个屋顶都给覆盖住了。屋顶上勉强铺着瓦片,但是到处都有缺损之处,秋天蔓生的野草草根向下垂挂着。



式部有点怀疑这样的房子真的有人居住吗?他一边狐疑地想着,一边隔着已经褪了色的三夹板门,对着屋内寒暄。于是,一个瘦小的老人采出头来,他正是穿着洗得褪了色的工作服的神领安良。



式部递出名片,说自己对神社有兴趣,是在杜荣的介绍下前来拜访的,安良只说了一声「是吗」,就催促式部入内。屋里的空间大概有六畳宽,铺着榻榻米的四畳半隔问之外便是一间水泥地房,水泥地房间的角落设有流理台和火炉。单薄的棉被散乱地铺在四畳半的榻榻米上,式部姑且就坐在四畳半房间的边缘。安良拿着容量有一公升的酒瓶问「要喝一杯吗?」,式部摇摇头。



「我想请教您关于神灵神社主神的事。」



安良啜了一口倒在锰杯子里的酒,然后点点头。



「听说kanchi神有个别名叫『马头』一为什么呢?」



安良看着式部的脸,微微地歪着头。



「你看过佛翕了?」



「承蒙杜荣先生的热情招待,特别让我看了一下里面的神像。」



「那不就清楚了吗?」



「佛宠里收纳着马头观音,杜荣先生告诉我那叫『马头夜叉』,但是看起来像是一尊马头观音,只是额头上长了角这一点有些不同。那尊像打着根本印,也有莲花座和光圈,看起来就像佛像一样。不过光圈的种子上却刻着『ヤ』。」



安良微微地笑了。



「哦?看起来你倒真的是有兴趣啊!嗯,那是马头夜叉没错。」



安良说着,翻找堆积在铝制的烟灰缸中的烟蒂。式部从怀里拿出香烟,安良见状,喜孜孜地伸出了手。



「所以我们才叫马头、马头的,不过并没有什么记载说kanchi神就是马头夜叉。不过话又说回来,本来就没有什么完整的记录,但至少从残存下来的记录中可以知道kanchi就是夜叉。虽然记录中写着鬼啦夜叉啦什么的,但是并没有马头夜叉的记述,也没有写着马头。在老旧的图版上,它是裹着虎皮兜裆布的鬼的模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记录上有『弘化丙年』几个字,所以俺想是弘化三年,大概是一百五十年前左右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古老。建造那座神像的是神领本家,不过俺并不了解他们是为了什么理由要建造那种东西的,俺想大概只是纯粹想建一个马头夜叉吧!」



「不是马头观音?」



「嗯,因为所谓的马头鬼并没有明确的形体,俺想当时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雕塑才好,所以才把秘做成那个样子。可能是因为很少有马头神明,于是就干脆造一个马头观音,但又因为它是个鬼,才会安个角上去吧!」



「啊……原来如此。」



「之所以雕塑成马形,是因为这里是座岛屿吧!至于为什么是马,不巧俺也不清楚。不过就因为有那座神像,所以岛上的人都说马头马头的。」



「那么,供奉的主神本来就kanchi神,而所谓的马头是从神像而来的通称吗?」



「俺想是吧——那个东西做好之后,记录中就出现了马头鬼这样的说法。唔,怎么说是个鬼,而且还是个吃人的鬼,所以挺可怕的。」



「神像的两只手臂各拿着莲花和斧头。」



「因为莲花和斧头是马头观音所拿的东西,不过牛头马面也有斧头啦!」



「没有弓箭吗?」



式部问道,安良露出嘲讽的笑容,凝视着快烧光的烟头。



「杜荣是怎么说的?」



「他说完全无关。」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家伙啊!」安良笑了:「俺是不知道马头在袭击人类时是使用什么武器,不过确实也有用弓箭。当它准备要吃人的时候,就会竖起白翎箭告知,这是自古以来的传承。所以盒子里面装的是弓和箭,箭头的根部是白色的。」



式部心中灵光一现——原来在神社被发现的箭就是这个意思?此时安良说道:



「那具尸体被发现之后,箭好像就立在神社里吧?由此看来,我想立箭的人大概是想告诉大家,这是马头神所做的。」



式部惊讶地看着安良。



「安良先生不是神领家族的分家吗?」



安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笑了。



「那只是名义上的分家。虽然是有血缘关系,但也仅止于此,否则俺怎么会住在这么破旧的房子里呢?」



神领家的大宅院跟这边的落差确实太大了。安良平日靠什么食物过活不得而知,不过看起来不像过得多富裕。即便有血缘关系,但是大概没有受神领本家的任何恩惠吧!



「听说安良先生是杜荣先生的叔叔,这么说来,您不也等于是明宽先生的叔叔吗?」



「就血缘上来说是这样没错。上一代的宽有是俺的哥哥,他的长子是明宽,三子是杜荣。俺跟杜荣说得好听是分家,其实也只是名义上而已,咱们虽然出生于神领家,却不属于家族里面的人。」



式部不解地歪着头,安良便说:



「那个家族有所谓的守护者。根据古老的传说,夜叉岳住着吃人的鬼,后来有旅行路过的修行者惩罚了那个鬼,修行者的后裔就是神领家族。唉,这是常有的传说啦!不过之后马头神就被神领家镇住了,神领家里面有神社,那就是马头神所住的地方。因为一马头神是食人鬼,只要一掉以轻心,它就会溜出去杀生,所以需要有一个能取悦它的人,好随时监视着马头神,让它不至外出为恶,这就叫『守护』。」



「听说安良先生以前也是守护——」



「是的,通常都是三子或长女担任守护一职。担任守护期间,对家族而言就等于是宾客,是为大家安抚重要神明的客人,所以家族中的人莫不慎重以对。即使在没有战争的时期,守护也会穿着绢质的华服,吃着丰盛的佳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说着,安良苦闷地歪着嘴角:



「俺是在虚岁七岁的时候担任守护的,就是满五岁发生战争之前。俺每天穿着绢衣,餐桌上摆满了华丽的涂漆餐具,当时老奶奶和姊姊还只穿着棉裤呢!俺几乎是每天玩耍过日子的。嗯……俺后来大概是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去职的吧!杜荣那小子成了继任的守护,俺则退居神社的宫司,结果俺对于外面的事是一概不知。」



「一直没有公开露面是真的吗?」



「是真的,连家门都不出一步,只有在举行祭祀仪式时才会出门。那叫『除恶』。」



「除恶?」



「就是净化不好的事情。一旦发生不祥之事,就将牛只奉献给马头神,也就是牺牲。人们从下岛将牛只流放到海上以去除灾厄,要是牛只没有再漂回来的话,就表示马头神接受了牛——也就是灾厄已除,万一漂回来了就表示灾厄仍然存在,此时就要举行称为除恶的祭祀仪式。话虽如此,但根本就不会有漂回来的情形,这个宫司都知道。」



「知道?」



「是的,牛是从海岬外侧的岩场被流放出去的,流放的时辰还要根据历书来选定,再选一个流放出去就不会再漂流回来的地点。因为这是事先就知道才进行的,所以也等于是一种诈欺的行为。事实上根本没有举办过什么除恶的仪式,流放牛只也就因此而称为除恶了。」



式部点点头:「原来如此,所谓的除恶就是去除灾厄的意思啊!」



「另外就是祇园祭。说是祇园,其实那跟八阪神社杜没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御灵法会,简单说来就是镇住马头神的灵魂的仪式。大概因为是在同一个时期举行的御灵法会,所以才这样称呼的吧!」



「也就是说——」



「旧历的六月,就是七月的伏天。至于公开露面,另外就是在举办氏神的秋祭,那时候会被尊为客人,在供品仪式当中露个脸。虽说是露脸,但也只是坐在帘内而已,其他的时间都躲在库房当中。唔,至少还可以看个书什么的。俺那个时候没有电视,里面也没放收音机。后来突然就有人跟俺说俺的任务已经结束,所以就这么被赶出来了。有一阵子,俺还躲在储藏室里头呢!」



如果之前真的连家门都没踏出过一步的话,突然被迫与外界接触,一定会觉得很可怕吧?而且世界的局势从战前到战后还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



「可是,您也没去上过学吗?入学通知呢?」



「没有没有!因为俺根本是不存在的人啊!担任守护的那段期间是没有户籍的,也没有人会要俺到学校去念书,更不会有入学通知书。再说俺当时太小,还不会被通知入学。」



「没有……户籍?」



怎么可能——式部的意思是这样,安良笑了。



「被免除职务来到外头之后当然是有户籍,俺是不知道这中间是怎么安排的。俺因为好奇的关系曾经去查过,结果发现杜荣也没有户籍,可是当他被免除职务的时候,竟然就入了上一代的户籍了。」



「做得还真是彻底啊……那么现在的守护者也做了这样的安排?」



「也许吧!」安良把脸转开,又点了一根烟。



「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只觉得实在太宽广了,根本不知所措,不过俺也已经习惯了,习惯这种事其实是很快的。这时候,俺才知道上头的哥哥就是神领家的老爷,我充其量只是个绅官,而且还得照顾前任的宫司和他的家人。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一旦新的守护者就任,之前的守护者就成了新宫司,而前一任的宫司就去隐居起来。很久以前,就算退下来当宫司也不会结婚,所以新的宫司就必须负责照顾隐居的前一任宫司,彼此之间只是因为职务的关系而连系在一起,并不是真正的亲子关系。所谓的神领的分家,大概就是这样一代一代衍生出来的吧!



突然就这样被丢到外面的世界,被塞到寒酸的分家,而且其中还有一位前任宫司。之前是个女宫司,现在则是摆着一张晚娘面孔等着你去伺候呢!再加上老婆婆还有先生和一群小孩,俺就得负起全部的责任。俺年轻的时候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合情理了,还曾经荒唐过一阵子。当时觉得对什么事情都看不顺眼,还曾经想过干脆离开这座岛吧!可是,也做不来。本土太大了,到现在都还让俺觉得害怕。」



「当守护者的期间就得变成女人吗?」



「对啊!」安良咯咯地笑了:「现在想想真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在担任守护者间根本就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虽然有着女人的外形,但却不是个女人。俺想这其中的意思就是说『你本来就不是个男人』吧!」



「不是男人——」



「是啊!俺不是说过俺七岁之前一直住在神社里吗?以前戴冠的年纪大概在十四、五岁左右,七岁之前根本不算是一个人,到了十五岁才是真正的大人。你认为这段期间算什么?」



「童子——吗?」



「就是童子。所以守护者在虚岁七岁的时候就职,之后就不再增长年纪了。打扮成女人的样子并不是要你变成女人,只是告诉你,你不是男人而已。你不属于神明的范畴,也不属于人的范畴,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所谓的守护者大概就是这种存在吧!说穿了,守护的任务就是服侍神明。」



「原来如此。」式部点着头:心里产生了某种疙瘩。要说这是过去的风俗习惯的话他倒可以接受,但是守护者现在还存在(被当做是存在的),现在这座岛上仍然对这种风俗信守不疑。目前——只能这么说——这种几近顽固的恪遵习俗的作法实在太异常了。而此时出现了尸体和箭,就好像宣告是马头鬼杀了被害者一样。



「可是,话虽如此,安良先生毕竟也是神领家的一员吧?很冒昧地请问一下,您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个嘛——俺其实很想抬头挺胸地说是自己不喜欢被豢养的感觉,但是到目前为止,俺还得靠侄子明宽给的零用钱苟延残喘呢!虽然俺可以像前一任的守护一样接受杜荣的照顾,或者俺也可以说想在本家过着愉快的隐居生活,他们应该也会让俺如愿的,但是……俺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式部莫名地有种这是身处边缘的感觉。尽管对这座岛感到厌烦,却没办法离开——安良一定对「外界」感到很恐惧吧!追求自由的心情和恐惧的心态互相抗衡着,结果能够使他内心得到妥协的地方,就只有这岛屿的边缘了。从脏污而黑暗的小窗可以看到港口——还有对面的外海。



「……神领先生好像有意把发现尸体的事埋葬于黑暗之中哦?」



「看起来像是这样。不过,怎么可能把真实存在的事情化为乌有呢?」



「他为什么要达遁么做?」



「这个嘛……俺想就算你去问明宽,他大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吧!」安良带着难以看出他的真实想法的表情笑着。



「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啊!要勉强说来,得到的答案大概会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吧!这并不代表背后有什么黑幕,或者明宽那小子做了什么事。要是怀疑有什么内幕的刚话,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这座岛自有它许多传统的脉络和风俗,所以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就成了大家的一惯习性。」



「是吗?」式部心里想着——是那座黑祠的关系吗?这座岛以前存在着一个秘密,岛上信奉异端之神一事,是绝对不能公开的事情,所以才会极力避免引起外人不必要的注意——这已经成了这座岛的传承了吗?



安良带着彻底了悟的表情,望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



「唉,站在明宽的立场来看,大概是因为被碰触到心里的伤痛,所以不由自主地想要掩饰吧!」



「您认识死者羽濑川志保吗?」



「不认识,只听说她是以前在岛上出身的人。」



「发现尸体之前也有人死亡吗?」



安良讶异地看着式部,然后「啊」了一声。



「你是说英明吗?」



「我听说他是被杀的。」



「他的确是死了,明宽好像坚称英明是被人给杀害的。」



「那是有什么理由吗?」



「怎么说呢?英明的死让明宽大为光火,因为他才刚失去长子。」



「他是一个溺爱孩子的人吧?」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家只有两兄弟啊!长子死后次子也跟着死了,那要由谁来继承家业啊?在他们家,没有任何事情比血统和继承家业来得更重要了,偏偏血脉眼看着就要断绝,他当然会火冒三丈。也难怪他会乱发脾气,嚷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没有女儿吗?」



「守护者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因为守护者是客人,说起来应该已经不是家族的人了。虽然按照法律规定女儿也可以继承家业,但是对他们家而言法律根本不具任何意义,世代传承守护的东西比人还重要。因此虽然有守护者,但守护者不能列入继承人的行列当中。能继承家业的只有康明或英明,偏偏两个人都死了,这样下去他们的血统就要断绝了。唉,以现代人的说法,他们的家业大概就要破败了吧!所以他才一直歇斯底里地宣称儿子是被杀的,要是抓到凶手一定要将他倒吊凌迟。」



安良的一句「倒吊」让式部猛然一惊。



「事实上呢?」



「这个嘛……」安良将烧短了的烟送到嘴边,连烟屁股都烧成灰的香烟只剩下滤嘴的部分。他恨恨地丢掉烟蒂然后说道:



「俺觉得把那件事说成意外是挺可疑的。你对于那个事件到底听说了多少?」



安良如此问道,式部便将到目前为止得知的情形描描述了一遍——七月十二日,神领英明的尸体在九州岛本土的港口被发现。七月八日,英明离岛,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据推断,死亡时间是在当天深夜到第二天九号之间——



「就是这么回事。英明好像是说要出门去买东西,他搭乘十一点的渡轮离开岛上。」



据警方打探得来的消息,虽然找不到看到他下船的人,但是却有人目击英明的车从位于本土港口的停车场消失了。他的现金卡和信用卡在城里使用过,从收据上的戳印来看,渡海到本土的英明确实是立刻上了车,直接前往城里。尤其是使用现金卡的英明,身影还被监视器给拍了下来。下午一点,使用卡片的那个时间点,英明的确还活着,但是之后却完全失去了踪影。推断死亡时间是八号的下午十一点到第二天九号的凌晨五点之间,死因是溺毙,经确定,尸体在海上漂流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当天傍晚,有人目击英明的车子回到停车场,但是并没有人亲眼看到英明,而警方也没办法确定车子是在什么时候回到停车场的。



「车子回到停车场啊——」安良说道:「如果英明在回程的某个地方不慎跌落海中而溺死的话,车子应该会停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吧?可是车子却回到停车场了。万一他是发生事故,地点应该就在港口周边从停车场可以步行前往的范围之内,但是那一带并没有可能会让人跌落海中而溺死的危险场所。而且当时是夏天,英明从以前就是个游泳高手。」



式部回想着港口周边的地形。港口附近的海岸线确实是绵延的岩岸,并没有危险的山崖之类的地方。



「再加上港口周边多的是人,要是英明在那边闲晃的话,总不会没有人看到吧?因为那附近的居民没有不认识英明的,但偏偏就没有人看到英明。而且当天还下着雨,有人在那种天气还有闲情逸致利用等待渡轮的空档四处闲晃吗?」



「确实有道理……」



「再说,英明死亡的时间不是在傍晚而是深夜。不是说死亡时间是晚上的十一点到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左右吗?那在这之前,英明人在哪里?俺想或许他根本就没上船,而是逗留在港口周边吧?」



的确很可疑。如果朝意外事故方面去想,这是相当不自然的状况。



「我认为明宽那小子之所以一直嚷着英明是被杀害的,是因为太过气愤才口不择言。不过姑且不论他情绪性的发言,俺倒认为英明的确是被某个人给杀了。」



式部点点头:



「英明买了东西回到港口,将车停进停车场……」



「问题就在这里——将车子停进停车场的不见得就是英明本人,也有可能是凶手给了英明重重的一击,将他藏在某个地方之后再把车子停回停车场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英明从城里回来的路上接凶手上了车,而且凶手知道英明的停车位置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俺怀疑凶手和英明是认识的。就算英明确实回到港口来,英明应该又从港口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不太可能在港口周边遭到袭击。再说,三更半夜在那种地方闲晃总会引人注意的。俺认为他可能是跟凶手一起前往某个地方,照这么说来,凶手一定是熟人了。」



「可是他们怎么前往那个地方?」



「俺觉得不太可能是步行,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否则就是凶手开车吧!因为英明好像并没有搭巴士。不管是步行或是搭车,除非对方是熟人,否则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式部姑且点点头。



「跟英明认识的人可能很多,但数量还是有限,要是一步一步去调查,俺相信一定可以从中找出可疑的人。如果是岛上居民的话,要找出那个人可就更容易了。因为那家伙八号那一天是不可能回到岛上来的……明宽那小子看起来似乎冷静下来了,矛头也收敛了起来。」



式部看着安良。



「收敛的理由——是因为冷静下来了吗?」



安良一脸讶异。



「俺不是在怀疑理由,但是你为什么这样问?」



「不是因为尸体出现的这个理由吗?」



安良突然问瞇起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地怪异,既像在笑又像在发怒。



「那个女人被杀跟英明死亡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安良那削瘦衰老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然而那瞇成一条缝的眼光却锐利无比。



「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志保的尸体被找到之后,风供养就开始了。」



「是这样吗?」



「我也听说了牛只被流放的事,那是除恶仪式吧?」



「或许吧!因为发生了这么惨的事。」



「风供养也是一种净化吗?听说那是为了安抚kanchi神。」



「是的,算是一种净化作用吧!利用这个仪式来抚慰马头神,希望恶事不要波及到自己。」



「为什么一发生不好的事就需要抚慰马头神呢?」



「俺想可能是因为死亡是属于马头神管辖的领域吧?」



「可是为什么要用风供养呢?将牛只流放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马头神希望这样。有人说,将牛只流放是因为马头神这样交代,而做风供养则是因为听到风声,马头神就可以睡得安稳。」



安良这样回答,又露出浅浅的笑容。



4



离开了安良的庐庵——说起来是太过简陋了——式部走在港口沿岸的道路上。太阳正要爬过中天,风声喀啦喀啦地响着。



式部一边听着风声一边思索着。



——马头这样交代、马头安睡,这一定只是古老的传说,而其中一定有着某种有别于这个故事本身所带有的妖术的意义。



风车、风铃——招风——尽管杜荣否认这是在送风,但是式部认为风车和风铃一定都是用来呼唤风的崇拜物。



但是,要说马头夜叉就如字面上所说是马头或马都可以,就天干地支的十二支而言,马就代表「午」。在阴阳五行说当中,将十二支分配到五行,午属火气,尤其是「火气之旺」——也就是被视为火气之最。另外五行说所言「三合之理」中,火气之旺也就是「午」是火中之火相,而呼唤风来抚慰马头夜叉就不合理了。风会使火势扩大,不会使火熄灭,如果要安慰、镇抚马头夜叉的话,求的应该是水吧?



另一方面,人们为了除恶而将牛只献给马头夜叉,看来牛似乎是绝对的条件,但式部也搞不清楚马头夜叉和牛之间的关系——十二支中所说的「丑」,在五行当中就相当于水气。



丑是水气,其也符合代表终结的「墓」之意。如果以「三合之理」而言,那就是「金气之墓」。奉献水气之「丑」以抚慰火气之马头夜叉,乍看之下似乎相当适合,但是以水气之墓的「丑」来对付拥有火气之旺的马头实在不太可靠。而且「丑」在另一方面也同时是金气,火则能溶解金属——亦即「火克金」。



怎么想都无法释怀——式部在码头停下了脚步。附近的仓库和加工厂前面有几个人,每个人都对式部投以极不友善的眼神。对岛上的人而言,式部可能已变成不请自来的不远之客了吧!



岛上的居民为什么要企图隐瞒整个事件呢?式部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那是神领家的命令吗?或者是因为与神领家的丑闻有关呢?抑或单纯的只是岛民们企图避开外界的目光的特质——或者以上皆非?



式部不认为神领家把他设定为调查事件的人,否则港口的野村或濑能早就被下禁口令了吧?如果掩盖事实的作为只是为了顾及神领家的利益、遵照神领家的意思的话,神领家这种半调子的掩饰手法究竟是好是坏?式部有一种感觉,自从他跟大江表示自己前来寻找羽濑川志保之后,听到消息的神领家赶忙下禁口令是如此地迅速而且太过彻底,因为没有任何人回答「看过」、「知道」两个来自都市的客人。



式部心想,这是不是这座岛本身的意思?泰田说过「有一种能够体会的感觉」。从尸体被发现之初,岛上居民就没有企图掩饰此一事件的意思吗?而且还是面对凄惨至极的尸体也丝毫不为所动的坚定舆论。神领家之所以对大江和泰田施加压力,只不过是以如同首长的指示的形式使这件事情明显化而已。没错,不需神领家多说什么,志保的死是一种禁忌——对岛上所有人而言。



「白翎箭……」



成为岛上祭祀重点的黑祠,祠里有着彷佛宣称马头犯下罪行的箭。从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全岛开始兴起的风供养,还有除恶仪式——



式部必须找到的是事件的凶手以及凶手犯下罪行的背景,但是他总觉得似乎不能忽略背景之一的那座黑祠的存在——马头夜叉的存在。



然而,那个最重要的马头夜叉却让人无法释怀。被称为马头是因为那座神像的关系,古时候只称它为鬼、夜叉。岛上原本就有夜叉,是因为在建造那座神像时,基于某种理由而选择了类似马头观音的外形——马头上多了一只角,深蓝色的身躯加上四只手臂。



当式部陷入沉思时,突然间,风平息了下来。喀啦喀啦的风声彷佛潮水消退般回归静谧。如果要送风,那么若不选在相当于木气之墓的辰月——。三月,或者未月——六月的话,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未月?」



式部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着。安良是不是说过马头祭是在农历的六月?



「……是送风吗?」



式部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如果马头夜叉与未月搭配起来的话,送风以镇住木气墓的马头夜叉,那就合情合理了。



——然后呢?



从另一方面来说,未相当于火气之墓,想要抑制火气就要用相克的水气「丑」,这就是「伏天丑」根本的意义。



——所以才会用牛吗?



可是为什么马头是「未」?人们说是种灵,或者所谓的马头就是御灵?或者——「角……」



马头观音没有角,马头夜叉原来也没有角。马头观音的马头是蓝色的,但那是代表白的意思,而且只有马头是这种颜色,马身并不是蓝色的。



「蓝色的马……蓝色的一只角……」



——难道不是马?



神通称为「kami」或「kamu」,灵则读为「chi」,所以「kamuchi」加上地方口音就变成了「kanchi」吗?马头夜叉是蓝色的,有角,属于木气,为「未」,名为「kanchi」——



「是解豸吗……?」



那是中国传说中的一种有着蓝角的羊,它会用角戳刺有罪的人以昭示天下。



式部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平静无波,呈现铁青色的宽阔海面。海中的孤岛——这海除了连接本岛和本土之外,同时也通往中国大陆。九州岛西北部从某方面来说,其实跟中国大陆的距离比跟日本还要近。



不是马头观音也不是马头夜叉——式部可以确定这件事。



没错,那是解豸,只不过是有人借用马头观音的外形来表现日本没有传承的解豸,而使看到那尊像的人单纯地联想到马头夜叉,只是这样而已。解豸专门负责告发有罪之人。



「不……」式部摇摇头。



白翎箭、行刑的宣告,解豸是在制裁有罪之人。



解豸是一种羊,所以于未月举行祭典。企图赎罪时则以克住火气的水气献上牛只,以送风的仪式祈求制裁行为不要无限制地扩散开来,能够早日平息。



日本没有羊鬼,也没有制裁人类的精灵,所以才会选择解豸——是这样吗?



夜叉本来就是存在的,夜叉专门用来制裁人类。因为制裁人的罪行,所以称之为「解豸」,解豸相当于文字中的「种灵」。人们雕塑了有着一只角的羊头的夜叉神像,而这尊神像看起来却像马头鬼,所以那并不是马头观音,是马头夜叉,是「马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