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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只有你不会听见(1 / 2)



所谓的过去,就是愈积累愈麻烦。尼亚让我痛切体悟到了这一点。



无法彻底讨厌他。累积成塔的过去阻挠着我,有效地挡下了厌恶的情感。



……先不说这件事了。过了一天之后,有件事令我很不满。等尼亚起来后,就马上跟他商量吧。我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仰望着未彻底天明的碧色天空,遥想未来。究竟这片天空要再替换过几次黑白色彩,我才回得去呢?



*



「我吃腻营养口粮了。」



「还……真快呢。」



起床后真知丢来的第一句话,决定了我接下来该做的事。



「我会试着钓鱼看看,没钓到半尾的话,啊~我会找松平先生商量的。」



暂且放下装有营养口粮的罐子后,我与真知来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但茂盛葱郁的树木叶子挡下了所有阳光。能为我们发挥天然阳伞的功能,真是帮了大忙。



「钓鱼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吗?我接下来想去一个地方。」



真知客气地看向我。将寻找食物的工作都丢给别人,似乎让她有些歉疚。



但对我来说,光是她愿意与我商量这种事,内心就觉得很充实。



「我知道了,那两个小时后在码头见。」



「嗯。」



真知轻轻点头,往北边前进。我也是要往那边走,但我先在原地等了一下,跑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打发时间。毕竟现在时间还早,松平先生当然还没出现。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停在与昨天相同的位置上,外观没有任何变化。



而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遗迹里的,写给未来的SOS留言并没有回答。我将留言夹在松平先生九年后依然爱看的书里,所以我想他应该收得到。假使这九年来我们都无法回去,未来应该还会有一台时光机。搭着那台时光机来救我们不就好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们会在九年内就回到现代,所以他没有拟定任何对策?



又或者,这台时光机只能使用一次,无法来救我们。……很有可能。



还有,也有一个可能是松平先生早已不在这座岛上了。如果因为我们回到过去而改变了未来,这点也是有可能。但话说回来,并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一旦改变过去,未来也会跟着改变。在各式各样的娱乐作品中出现的时间变异,若放在我们的世界里,会产生什么作用呢?当我们平安回到未来的时候,一定能亲眼为那个结果作见证吧。



但现在的我无论怎么动脑思索,也只有肚子发出凄厉的悲鸣。



「食物吗?虽然还不算迫切,但该怎么办呢?」



竟然第二天就吃腻营养口粮了。嗯,虽然我也腻了啦,因为味道太单调了。



间隔了十五分钟后,我往码头的方向出发。



至于钓竿,我决定借用以前我做的那把。我借走了丢在码头仓库里的那把钓竿后,再小心不被人发现地离开。要是让人误会我是小偷的话,可就糟了。



岛上有很多地区都禁止钓鱼,因为之前经常发生钓线缠住渔妇的意外。我沿着西边的道路从码头往前走,决定在防波块前方的岩场钓鱼。



说是岩场,其实也只是沙滩上像防波堤般放置着许多巨石的地方,我们都称呼那里为岩场。虽然名称已经忘了,但以前我们也曾在这处海岬挑战过钓鱼,但一天就厌倦了。



而现在,我将仅放有海水的桶子置于脚边后,拿稳钓竿。



「钓不钓得到呢……」



我满腹疑惑,同时敲了敲适合用破烂这两个字形容的钓竿。但就算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只有拍打上岸的海浪会附和自己,于是我试着垂下钓线。至于鱼饵,则是把从岩场里找到的虫子随便钓在上头。只要能钓鱼,之后总会有办法吧。



只要将鱼带去外婆家,请她帮忙料理就好了。照昨天的情况看来,这点小事外婆应该肯帮忙吧。或是卖给民宿之类的。嗯,这说不定也不错。



但前提终究是钓得到的话。



海浪泼湿了沙滩与我的双脚,更包覆住了我的脚踝,海水的冷意让我上半身打了个哆嗦。就连手上握着的钓竿也不甚可靠地微微晃动。海浪退去,又泼湿了我的脚踝。



「………………………………」



来到过去后,做的事情就是钓鱼以获取食物。有种现实的、梦想幻灭的感觉。但是若要特别做些什么事情,又有可能会不小心改变过去。既然如此,还是像现在这样老实安分地认真钓鱼,才不会徒增波澜吧。



风自平静的海面上吹来,蕴含着让人联想到迷濛青色的冷空气。远方的小岛如海市蜃楼般朦胧模糊,看来像是被层层薄云包覆住了一般。



我们以前都称呼邻近那座岛为「美国岛」。因为听说美国就在大海的另一边,我们就以为那座岛铁定是美国。嗯……真是笨蛋呢,非常单纯的笨蛋。



在我胡思乱想的期间,动也不动的双脚开始发麻。说白一点,就是开始腻了。



就在这时,出现了鱼以外的事物。



「喂~!哈~啰~!」



「呜咿!」



是真知。小小的真知正飞越过防波块,奔过沙滩朝我跑来。她最爱的桃色沙滩凉鞋即便蹬在砂子上,依然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而且跑得飞快。她短短的双腿奋力地跑在沙滩上,仿佛没有上限地不断加速。真不愧是岛上最快的飞毛腿。



但是,每当见到真知奔跑的身影时,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尽管我平时都努力不去意识到轮椅,但果然还是完全不行。



「啊~果然,那是我的钓竿。」



来到我附近后,呼吸丝毫没有变得急促的真知面带笑容地向我宣告。不不,当初全部都是我做的耶,你只是在旁边加油打气而已吧?但我说不出口。



「抱歉,我借来用了。」



「没关系啦~外面的人其实是钓鱼的人吗?」



「只有今天啰。因为必须钓到早饭才行。」



我敲了敲害羞又沉默寡言的钓竿。附带说声,鱼儿们也很害羞。你们积极一点啦。



真知在我身旁踮起脚尖,环抱手臂表现得莫名自负。她是来做什么的呢?



「呃,你——」



「我是伊莉莎白。」(假发在哪里?)



你这骗子,鼻子还挺得高高的。



「之前那个男孩子不是叫你真知吗?」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观察力。外面的人是侦探吗?」



一下子是钓鱼的人,一下子是侦探,我真忙碌呢。而且,其实小时候的我根本没喊过真知。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听过他喊她的名字,幸好当时的真知很迷糊。



「你来这里玩吗?但好像只看到你一个人呢。」



环顾四周后,没见到像是跟屁虫的我。真知挺起平坦的胸脯。



「因为这里是我的最佳位置呀!」



「什么意思?」



「不晓得,外面的书上就这样写。」



所谓外面的书,是因为前田小姐都会订阅本岛的报纸,又每隔两个星期会这你一次旧报纸丢掉,所以我们都会捡回来看。其实只要跟她开口,她就会送给我们,但我们就是喜欢把这件事当成一种间谍游戏,努力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拿走。



「在沙滩上奔跑很适合锻炼体力,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跑步。」



「喔喔~」原来她曾做过这种事啊。怪不得每次来学校上课时总是汗流浃背。



「这个特训可是有历史渊源的唷,棒球漫画上都是这样进行特训。」



「啊,好像是呢。」



我们两人曾花一天的时间看完真知父亲拥有的漫画书。两个人一起看一本固然很好,但真知看漫画的速度很快,而且还会念出所有的台词,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又要吃力地赶紧看图。记得后来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到不行。



「要对大家保密喔。」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我的荣幸。」



「荣幸?」



「就是我很高兴的意思。」



真知发出欢呼声蹦蹦跳跳,蹬着沙滩的声响十分悦耳,我也扬起了嘴角。



不过,特训吗?我还以为当时真知的一切我都知道,看来并非如此呢。况且直到最后真知也没有告诉我,她明年就要搬家了。



「……原来如此吗?」



也许真知是因为知道我会来这里钓鱼,所以才避免与我同行吧。为了不碰见以前的自己?虽然她有可能确实是要去其他地方,但同时也想顺便避开吧。但她的态度从容自若,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有这种企图。



而那份冷静在年幼时期……嗯~半点也看不到呢。



「一直盯着我的话,我会脸红唷~」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呢。哈哈哈!」



「哇哈哇哈哈!」



……说得也是呢。



真知以前曾是一个如此天真烂漫的孩子呢。



*



「年轻的人,哈啰~」



「……早安。」



一大早就被小尼亚缠上的我,正烦恼着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原本他待在码头旁,茫然地望着大人们搬运货物的身影,但一发现到我后,不知为何就朝我跑了过来。



就像一只发现到了饲主的幼犬。尼亚莫名东倒西歪地斜斜跑来后,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再次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虽然双脚没有感觉,但脸颊却一阵发痒。



「另一个年轻人呢?」



「谁知道呢。」



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尼亚东张西望,确认四下确实没有其他人在之后,用力点了下头。



「嗯,好机会!」



「好机会?」



「就是趁现在和大姊姊好好培养感情啊~」



说完,他张手抱住我的双脚。我的脚并没有知觉,但是意识到尼亚正触碰着我这个事实后,脸上顿时一阵发烫。仿佛阳光全都聚集到了眼睛下方。



不不不,快点冷静下来。对方是小学生喔。可是,毕竟是尼亚啊。不,我应该非常讨厌尼亚才对,但一旦他与我的距离这么近,内心就会大为动摇。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



「呃……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尼亚呆呆地半张着嘴,看起来真的很像傻瓜,而且口水也快流了出来。



「我在等你呀~」



「……啥?」



「外面的书上写说,对美女要这么说才行。」(你看的都是什么书…)



「喔,这样子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一直喊我美女、美女,尽管是小尼亚,但被尼亚称赞时,我真不知该如何反应。又因为这是尼亚第一次如此当面称赞我,更让我感到狼狈。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我很无聊。」



「无聊?学校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



星期天?由于我是在九年后的星期三之际来到这里,所以我一直误以为今天也是平日。但是实际上,在这边昨天似乎是星期六,所以我和尼亚才会在中午时冲出小学,原来如此。……星期天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呢?



「大姊姊打算去哪里呢?散步吗?」



「嗯,我想去神社走走。」



「神社?最近暂时都没有祭典唷。」



「不是,我只是要去参拜。」



我打算去那里向神明祈求,希望能早点回去。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既然有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这种俚语,那我也求助一下神明吧。我绝不会取笑这种心态不切实际,因为我现在就是被不切实际耍得团团转,人才会出现在这里。假使神明真的存在,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应该吧。



「奇怪了,外面的人知道神社在哪里吗?外面的人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啊,不,搞不好我不知道喔。」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尼亚这家伙,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嘿嘿~那我带你去吧。」



尼亚毫不客气地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前拉。我慌忙操作轮椅,在他的小手拉扯下前进。尼亚的步伐不大,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可是……



「……所以我才受不了在岛上生活的孩子,至少该和人保持一点距离吧。」



「哇呵呵~」



哇呵呵个头啦。我死心放弃,与尼亚一起前往神社。



神社座落在岛中心的小山山脚下,一路上光是因为视线的高度与印象中不同,就觉得很新鲜。也就是说,我从遭逢意外以来,就再也没来过神社。



在前往灯塔的路上转进右边的岔路后,直到中途路面都像是兽径一样,没有铺上柏油,但从某个定点起就忽然设有石阶。沿着那条石阶前进的话,没多久就会看到神社。不过我当然无法登上石阶,所以是走在一旁没有休整的路面上。



「嗳嗳,大姊姊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咦?」



尼亚冷不防地转过头来,开朗天真地问我。被握着的手举高至尼亚眼睛的上方,仿佛他正在邀请我跳舞。那个问题别说是感动人心了,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我不会参加,而且也没办法参加。」



我指向轮椅。我无法责备眼前的小尼亚,因为他不可能会明白。



尽管知道轮椅这东西的存在,却不明白它的意义。



「为什么?这东西不是跟脚踏车一样吗?都有两个车轮喔。」



「……跟那没有关系。」



「唔……那真是可惜~」



他咚咚地左右跳跃。这样子,至少比现在会对我有奇怪顾忌的尼亚好吧。



如果我还能走路的话,与尼亚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变吗?



我想着这些事情,与尼亚一起登上石阶抵达神社。虽说抵达,但经过鸟居之后若不再往上爬一段长长的阶梯,就到达不了上头的神社。我以神社为目的地,缓慢又小心翼翼地在石阶旁的坡道上前进。



没有管理人的神社除了祭典时期之外,平常都十分脏乱。依照惯例,学校的小朋友们会在祭典的两个星期前,找一天来这里大扫除,当作是课程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跟尼亚也有参加,拿着扫把互相攻击,倒是不记得有打扫过神社。嗯,根本没打扫呢。



「到了~我拜我拜。」



尼亚做出指着远方高处的神社顺便参拜这种会遭天谴的行为。看来从用扫把敲打神社的墙壁,差点弄坏建筑物的那时起到现在,他完全没在反省。这倒也是啦。



毕竟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不觉得神社里有神明居住。



尽管如此,现在却想要向神明祈祷,真是自私自利。可是从以前只要一遇到可怕或难过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向神明祷告,我想大家都是这样。



我记得以往曾和尼亚讨论过这件事。



「……唉。」



残留在记忆里的画面,不可思议地全都和尼亚有关,真教人郁闷。(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唷~)



我像要宣泄这股无处可去的情感般双手合掌,虔诚地祈祷。



「哇~香油钱箱里有钱耶!」



尼亚忽然惊声大叫。我中断祈祷张开眼睛,只见脏兮兮的香油钱箱底有枚百圆硬币在发光。除此之外连一圆也没有。大概是有谁来这里参拜过吧。



我想像着较大的尼亚先绕到这里来参拜,但又缓缓摇头。不,那不可能。



之后我揪住贪婪地想回收那枚硬币的尼亚脖子,再次向神祈求。



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平安无事地回去。



尼亚倒是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开玩笑地再补上一句。(少女你不知道有一种叫言灵的东西吗…)



*



「你不是去钓鱼吗?」



在先前决定好的集合地点码头前碰面后,真知开口第一句话就挖苦我,我也只能苦笑。我的战果并不是只活蹦乱跳的鱼,而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少女。来回看了看我和真知之后,小真知说:



「您好,我是海螺(注1:日本国民漫画《海螺小姐》,女主角名字就叫海螺。)。」



她模仿淑女的动作捏起衣服下摆,但身上穿的不是裙子,而是裤子。



「那又不是鱼。」



真知抚额。看来似乎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幻灭。也许在她的记忆当中,有个稍微美化过的自己。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也以为真知是个比较稳重的人。不过这应该是因为我与真知太过疏远所产生的误解吧。



「你还不也是——」



后半句话我吞了回去,看向真知旁边的男孩。我有些害羞。



「呀呵~真知!」



「喔~你也猎捕到了外面的人吗~」



小小的我与真知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互相嬉闹,发出了「呀啊呀啊」的尖锐叫声,并啪啪啪地拍打对方的手臂。两人的相处模式真的让人很难以理解。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我与真知互相对望。



「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我呢。」



「我这边也是。」



我与臭着一张脸的真知像是成了对方的镜子一般。这种时候也许互相大笑几声就好了,但我们脸上的表情只有困惑。真知像在寻找说词般目光游移了一阵后,依旧一脸不知所措地开口:



「变态。」



「等一下。」



「竟然因为有小女孩亲近你而嘿嘿傻笑,这在我的世界里的法律当中可算是犯罪喔。」(…吃醋了么)



「你还不是一样诱拐了以前的……不,诱拐了小男孩不是吗?」



「我这种组合会让人感到温馨,你的组合才危险吧?」



「……这点我不否认。」



要是被岛上的大人们看见了,可能会招来误解吧。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报警。那样一来,我恐怕会成为岛上第一位被捕的犯人吧。毕竟警察的工作就是重新粉刷墙壁或清洁道路,这座岛上从来没发生过绑架勒赎、伤害,或是其他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的案件。空白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维持的,连某部小说里的荻岛(注2:《奥杜邦的祈祷》一书中的故事舞台。)也会大吃一惊。



「那么,早餐怎么办?」



真知瞟向桶子里来回晃荡的微温海水,改变话题。



「啊,关于这件事呢,嗯……这孩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家吃饭。」



我将手搭在小真知的头上。「嗯喵?」小真知摇动着发丝抬起头来。未来的真知则表情僵硬,想必这是出乎她意料的提议吧。



「回家吃……是指回我家……不对,是指那女孩的家吗?」



「不对不对,是我外婆家。」



小小的我回答。然后我仅动着嘴巴无声地说:说得也是呢。真知斜眼瞥向我,同时做出像在回溯记忆的举动后,轻轻点头。看来是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以前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是那样。」



我补足真知的发言。由于父母星期天很忙,我都固定在外婆家吃早餐和午餐。然后不知为何,真知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事到如今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小真知开口邀请了我们。由于没能成功钓到鱼,便一路迟疑不决地被她拉来了这里。虽然不晓得真知那边的经过,但她也带着小时候的我来到了这里。



「可以吗?感觉上会说我们太厚脸皮了,不让我们进去。」



「才不会呢~外婆每次都煮一大堆饭菜,我们都吃不完。」



可能是很高兴我们要过去玩吧,当时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你是不要紧,可是我……」



真知欲言又止。我虽然是外婆的孙子,但她可不这么认为啊,所以其实我的立场也和真知一样。小真知像要赶走头上的苍蝇般连连转动脑袋瓜。



「为什么大哥哥可以,大姊姊却不行呢?」



「外婆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喔!」



两人似乎正以自己的方式鼓励真知,虽然也好像只是在否定我的长相。



看来他们两人很想跟我们一起吃饭,显得兴致勃勃。就像得到了新玩具一样,双眼闪闪发亮。嗯,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的话才奇怪吧。然而时间之墙实在太过遥远,成了我们之间的隔阂。



昨日的我并不是今日的我,今日的我也不是明日的我。



时间与世界就像互相接壤的板块般,其实根本没有衔接在一起。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像是一个块状物,实际上是由无数的细胞所构成。人类一直不自觉地飞越过时间这种压倒性的隔阂,走路,睡觉,然后醒来。



生物这种东西呢,从出生起就是台有机的时光机。



……我记得松平先生曾经说过这句话。虽然是曾经,但其实距离「现在」还是有些遥远的未来。当时的我肯定还是个傻瓜,完全没有领悟到任何道理吧。但现在关于世界的运作方式,至少我已经学到了可以装懂的地步。



「我们过去吃饭吧。我也想和那位婆婆聊聊天。」



去看看朝气蓬勃的外婆吧。这是我在这个时代里少数任性的冀求。



这样一来历史就会改变吗?



世界会改变吗?



可是,我也一样在这个时代里刻划着时间,挥霍着生命。



或多或少有在这里「活下去」的权利吧。



「咦~大哥哥喜欢老太婆吗?」



「外婆可是寡妇喔。现在正是好机会!」



在窥看真知的反应之前,两个小鬼头就已经又蹦又跳。喝啊,闭嘴!那个我,快点给我闭嘴!我试图拉开攀住我双手的两名小孩,但我愈是挣扎,他们愈是莫名牢固地紧搂住我的手臂。正当我与挂在手臂上的两名笨蛋苦战时,挣扎一派悠闲地经过我身旁。



「别玩了,快点走吧。」



「……真知!」



我不自觉地脱口喊出她的小名。自最后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那是谁啊?我可是莺谷喔,八神先生。」



真知回头之后如此冷冷答腔,然后勾起嘴角。



看起来实在非常有男子气概,但毋庸置疑,她露出了笑容。



「反正只要不是营养口粮,怎样都好。」



她像在强调这是唯一的理由般,说完后率先往前进。



「营养口粮?」



「就是船只的甲板(注3:营养口粮的日文与甲板同音。)啦。也就是说那位大姊姊是海上的人。」



才不是。



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脸洋洋得意,我边露出无奈的苦笑,边追上真知。



无论是她前进的理由,还是我追着她背影的意义。



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无法化作言语,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们吃腻营养口粮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论哪一件事。



总之,就先这样子吧。



*



因为我是个傻瓜,所以至今有过许许多多的失败。



今后还是会继续失败下去吧,说不定还会以现在进行式一路直奔向毁灭。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跟随自己的心,与车轮一起前进。



从刚才起不知为何就在岛上来回奔波的尼亚母亲,半路上轻轻松松地就追过了我们。



我放慢轮椅的速度,与尼亚并列而行。



*



途中,原本领先在前头的真知并排在我手边,朝我压低音量说:



「你没有对以前的我灌输什么奇怪的观念吧?」



「用不着灌输就已经够奇怪了吧……我开玩笑的。」



见她凶狠得像要用视线在我脸颊上瞪出洞来,我赶紧收回意见。



「这个时代的真知如果有所改变,不晓得这里的真知会不会也立即出现变化呢。」



「……谁知道。但是我并不想改变,所以你可别做些多余的举动。」



「我知道。」我直视着前方回答,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前进。



「喔~?外面的人在说悄悄话呢。」



跑上前来拉住我衣服的两个小孩都还不到变声期,甚至连我也发出了女孩子般的高亢叫声,听来十分刺耳。我边应付着这两个喧哗吵闹的小鬼,边觑向真知的侧脸。



不想改变……吗?



如果我是真知,大概会试着改变遭逢意外后再也无法走路的这个未来吧。但真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纵然遇上了绝佳的好机会,她还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顽固、冰冷。不是岩石,根本像是冻土。



我们四人自西边的住宅区绕至外婆家。那栋建筑物隔着中央山脉正好与神社相对,以草庵这个词来形容真是再适合也不过。感觉好像会有仙人或是妖怪等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来,但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可能会被外婆臭骂一顿吧。



此时并未怒声咆哮的外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见到孙子带来的我们之后,她瞪大了细长的眼睛。我与真知向她点头寒暄后,她哼哼笑了起来,似乎有些高兴。



「这么快就遇到困难了吗?」



「肚子饿了哔——」



真不愧是我,毕竟是同一个人,做到了心电感应呢,虽然他应该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肚子饿了?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呀?唉,算了,进来吧。」



缩进草庵的外婆朝我们招手。过去的我们非常迅速地跑了进去,我们则跟在后头。由木板铺成的门口十分狭窄,轮椅无法通过,我便抱着真知走进屋里。



——这样说听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在那之前我们多少起了点口角。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除了你抱我进去之外。」



起先真知当然非常排斥由我抱她进去。



「请外婆抱你进去的话,我会担心她的腰。」



「不,重点是方法。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吧?像是用绳子绑住我的脖子拖进去之类的。」(会死的吧…)



「那……那样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



真知对自己的发言抚额。很明显可以看出她虽然想提出其他主意,却怎么也想不到。结果过了数分钟之后,真知终于妥协。



「……别无选择真教人不甘心。」



对于要麻烦我一事,真知的感想似乎只有「那就忍耐吧」。我以沉默代替回答,将真知抱至地炉旁。坐下之后,真知微微放柔了神情说:



「你外婆还是一样硬朗有精神呢。」



「一样?这样说不太对吧?」



「因为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嘛。」



啊啊,真知自从离开岛上又回来之后,都没再见过外婆了吗?说得也是呢,因为她后来与我关系疏远,便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外婆。大概也不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啊,对了,轮椅……」



「麻烦你了。」



我搪塞过这个话题地来到外面。



收好放在外头的轮椅后,我环视草庵的全景。



真怀念,无论是空气还是味道。还有新鲜感,我与屋顶的距离竟然变得这么近。时光倒转后,长大成人的我对眼前的景象心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更被这些感慨创造出的涟漪耍得晕头转向,好一阵子呆立不动。期间内心也摇摆不定,像被丢进海浪里载浮载沉。



「快点进来啊~」



小真知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呼唤我。我不禁苦笑,但也无法违抗,边沉浸在不可思议的余韵当中,边回到设有地炉的房间。小小的我坐在真知旁边,正笑容满面地出神看着真知的侧脸。是我呢……我不由得对这个画面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小真知则是飞扑般地坐定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是在命令我「到这里来」。



「说些外面的事情给我们听吧~!接待接待!」



接待……是指招待吗?意思是要我招待他们。我瞄向另一位真知的脸色后,她自然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还把连撇向一旁。说得也是呢,过去的自己竟然会接受现在的我,只能说是一场恶梦。对真知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我坐在少女身旁。



外婆探头看进设有地炉的房间后,「喔~」地一声推起脸上的老花眼镜。她来回看着我与伸直双脚就座的真知,每一次转头,老花眼镜就跟着上下晃动,像在做某种逗趣的动作。



「你们看起来很习惯坐在这里嘛。」



「咦……不,怎么会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很新鲜呢。」



我随声应和敷衍过去,带着讨好的笑容冷汗涔涔。真知朝我看来,像在责怪我的狼狈。太惭愧了,但应该不至于看穿我们是来自未来的人吧。



「嗯哼……新鲜吗?不说这个了,你们来帮忙拿饭吧。」



「是~」



小小的我率先站了起来,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小真知。留在原地的真知低垂着头,像在假寐般闭着双眼。外婆瞥了一眼真知的双脚后,「好了,过来吧。」便朝我们招手。三个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后。我正想转头看向留下来的真知时,「快点过去。」她明明头也没抬,就开口驱赶我。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说不定真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又或者,是我太单纯了。



来到厨房后,在搬运热腾腾早餐的同时我顺便询问外婆:



「不好意思,请问有小桌子之类的吗?」



「给那孩子用的?」



「是的,只要是可以当小桌子用的都行。」



「你等一下啊。」



外婆走向草庵外的仓库,我搬完早餐后也跟在后头。之间外婆从满是尘埃与煤灰的仓库深处里,拉出一张以前我在家里曾使用过的学习桌。



由于升上高年级后我就得到了一张新桌子,根本没去留意旧桌子跑到了哪里,原来是外婆收起来了啊。



光因为这样就情不自禁眼眶泛泪的我,铁定是哪根筋不正常。



将学习桌搭在轮椅上的话,高度似乎刚刚好,因此我把放在门口的轮椅搬进屋内。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搭好桌子,再放上装有早饭的餐盘。



「……给你添麻烦了呢。」



「啊,不会,不用客气。」



「可没有人说过谢谢这句话呢。」



看来这是真知无法退让的一条界线。但是,光是能像现在这样与她互相对话,就已经是幅在未来不可能会发生的光景。想必只有待在这里的时候,我与真知之间的距离才能拉近一点吧。回到过去后,我们也稍微跨越过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我哀动了~」



「我开动了~」



小真知说话时依然口齿不清,发音很奇特。现在她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生,但可能是因为在岛上这种封闭的环境下长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幼。仿佛是成长速度变慢了般。



「……嗯?」



小小的我与真知都像是不想错过我的一举一动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明明嘴上说了开动,握着筷子的手却动也不动。我像是成了被观察的对象般如坐针毡,但还是喝了一口碗里的高汤。推测我已喝下那口高汤后,小真知盯着我问:



「好喝吗?」



不知为何是小真知开口询问我对味道的感想。大概因为是小真知邀请我们到这里来,每个细节她都会比较在意吧。喝到令人怀念的高汤后,我老实地点头。



「嗯,很好喝喔。」



「哦~被外面的人称赞了呢。」



小小的我像是自己被称赞般非常开心,笑着看向外婆。外婆哼了一声,用碗掩住嘴角,似乎也相当高兴。视线高度稍微变高之后,我的视野也变得开阔。



当初无法注意到的事物,如今也能清楚看见。



这是我们这些变成大人后就会渐渐衰竭的人类的,少数的成长之一。



「婆婆。」



我下定决心朝外婆开口。正专心地动着碗筷以填饱肚子的真知与外婆,同时将目光转向我。外婆的眼睛小小的,真知的视线则是很犀利。



「我是村上,村上清春。」



「那么,村上婆婆,能让我帮忙你田里的工作吗?」



我提出这个提议后,真知的反应比外婆还要激烈。但虽说激烈,她也只是瞪大了眼珠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外婆吁了口气。



「外面的人说话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明明昨天你还叫我帮忙,现在说这什么话?



「呃,我并不是要白做工,那个……如果能换得温暖的三餐的话。」



我将碗举高与视线平行。我想这个做法比钓鱼可行多了吧。



「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每天早上都煮味噌汤给我喝吧』吗~?」



小真知插嘴,而且内容莫名其妙。虽然我很想问问大真知,但就算问了,她也只会回以无视或是怒声咆哮。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外婆也一样当作没听见,接着问道:



「从昨天我就在想了,你们身上没有钱吗?」



她是在什么时候又如何看穿这一点呢?我边对外婆的好眼力打了个冷颤,边思索该如何回答。出外旅行的人身上却没钱,这种情况太奇怪了,那样反而比较像逃亡的人。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



「什么?外面的人很穷吗?」



「咦~我的金龟婿人选~」



小真知开玩笑地大叫,还无比失望地垂下肩膀。金龟婿?她甚至已经考虑到结婚了吗?真知她,对我,真让人害羞。尽管对方还是小学四年级生,但毕竟是真知。只是如果被真知察觉到我的心情,恐怕不只是揍我几拳而已,所以我朝腹部使力,压抑下情感。



我努力装作面无表情,然后看向外婆。不晓得外婆对我的默不作声有什么感想,她正在挑出烤鱼的鱼刺。我也学她动着筷子,等挑完鱼刺之后才答道:



「很惭愧地,我们的确没有钱。昨晚就住在发电所里头。」



我有预感就算不停对外婆说谎,也会被她看穿,所以从实招来。「他说发电所耶!」「什么!」孩子们顿时一片哗然。毕竟发电所是这座岛上唯一值得探险的未知领域,我能明白他们惊讶的心情。



「还真是没什么计画就跑来了呢。虽然我不觉得能毫无计画地就跑到这座岛上来就是了。」



「我们是一路私奔到这里来的。」



冷不防一股冲击直扑向我,像是有枝光箭贯穿了眉心一般,针对外婆的疑惑,真知早我一步即刻回答。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她刚说了什么?



「私……私……私!」



「诚实告诉对方比较好吧?」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谎,但是这个谎言有个问题,那就是真知从刚才起讲话就太过没有起伏,而我又太过惊慌失措。真知边暗暗叹了口气,边大口吃饭。



「私奔是什么?」



「就是撕下衣服后再马上奔跑!」



所以我说啊,你也别一脸得意地乱吹牛啦。为什么以前的我这么喜欢不懂装懂啊?



「私奔吗?还真是老派的作法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情况我都明白了。」



从外婆的语气,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不过种田并不是我的工作喔,单纯只是兴趣。」



「那么就当作是欢迎有着同样兴趣的人加入吧。」



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试着继续紧咬不放。于是外婆像是被我的说法逗乐了般,喷出才刚咽下的汤。她用衣服袖口随便擦了擦嘴角后,抿嘴笑道:



「你这家伙真的老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她没听懂吗?咦?是在取笑我这点吗?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外婆又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让你们住在这里也没关系。」



「真的吗?可是,那样实在太叨扰你了……」



「不,等一下。……好,你对我说几句话试试吧。」



外婆忽然转身背对我们,将手放在耳边,做出倾听的姿势。但是我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背对我们。见我闷不吭声,外婆连声催促:



「好了,快点。饭菜要冷掉啦。」



「是。呃,关于这件事呢……」



外婆一听,马上将手放下转回身子,然后动起筷子吃饭。



「及格,就让你帮忙整理田地吧。」



「……刚才那是?」



「用不着在意。」



外婆一脸若无其事地吃鱼,看样子不打算说明自己为何做出那种神秘的举动。尽管如此,既然她都说及格了,大概是有什么地方令她感到满意吧。即便我还一头雾水,但这样也好,这下子就能大致挥别营养口粮和钓鱼了。



「喔喔~帮忙种田吗?」



「和土壤玩耍真是不错呢~」



这两个小鬼是在装模作样什么啊!尤其是每当小真知开口说话,我就不由得想要苦笑。到底她吸收到的这些知识是从何而来,又怎么导致她的言行举止变成这样的呢?



「你们两个人不是要练习吗?」



外婆将话题转向孙子们。我「嗯~」志得意满地点点头。练习?……啊。



脚踏车的练习吗?我记得这个时期我与真知都专注在这件事情上。已经会骑脚踏车的我俨然将自己当成指导教练,陪着真知一起练习,结果没两下子就被她追过去了。



「嗳嗳~外面的人会骑脚踏车吗?」



「是……会骑啦。」



「那么陪我一起练习吧!」



小真知拉起我侧腰上的肉向我恳求。我对这句发言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脑袋一阵晕眩。过去与现在不断地在内心交错,我有些晕头转向。



「……该说是历史重演……吗?」



我从没想到会再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请求。这只能说是一场恶梦,我不由得想仰头望天。但就算抬头看去,也只会看到老旧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