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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所谓思考,便是有意义之命题。(2 / 2)


就结论来说,我当时应该更认真考虑西条说的话,但是人们通常都要等一切结束之后才会理解,总是无法先后悔起来放的。



明科惠披在身上的地狱,将她的头发染成了浅棕色。



当人们碰到了超乎想象难以应付的状况,最常见的反应似乎就是装作没看到。视若无睹,妈我瞎了。



寒假结束,拒学儿童明科惠在开学典礼当天复学,所有人都把她当成脓包一样不敢随便乱碰。就只有训导处的老师秉持着教育使命感,上前询问惠的发色。惠完全不透漏任何背景,摆着完美无缺的认真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了:「天生的。」老师也只说了一声:「啊,是喔。」虽然看来不太满意,却还是带点怜悯地走开了。



惠与地狱签约成为魔法少女之后,必须完成地狱尖兵的使命,她换得一个心愿实现,就是成为长棕发的美少女。



班上第一美的问题儿童,先前才惨遭猎奇拦路煞杀害,令老师们遭到耸动舆论的关注,精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如今那个乖宝宝模范生,朴素低调又被霸凌的班长,结束拒学重回学校之后竟然变成了发色超亮眼的美少女。状况完全超出老师们能承受的范围。



大多数教职员认为这件事情不需要指导或矫正,而是一种需要送去适当机构进行治疗的疾病。一个朴素又低调的女学生,想必是碰到同学不讲理又不合理的死亡,心灵大受打击,才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状况。这种事情要是随便乱碰,处理不好,可能还要扛上责任。这需要专家的治疗,不是我们老师的指导,老师们就这样说服自己。总之教职员们就是全力避免与明科惠扯上关系。



新学期开始之后,先前与惠有关连的所有人都变得疏离,变得遥远。惠觉得这些人的反应,就像被丢在路边的废纸箱,经过多次的日晒雨淋,显得又硬又皱。



听说美德的魔法威能基本上是全能又无穷,所以地狱的本事确实了不起。惠原本长着一头像是钢刷那般又粗又硬的黑发,瞬间从发根到发尾都如丝绢一般柔顺,而且成了亮丽的棕色。她的五官感觉也更加亮眼,或者说在保持惠的统整性的范围之内,整个长相都做了大改造。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惠,不会想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原本那个橡子一般扫兴的长相已不复见,如今惠的模样,令人不禁联想到那个超乎常理的魔法少女,回泽小海。



任谁都能一眼看透,惠试图成为死去的回泽小海。这是某种补偿行为?或是代位行为?没人知道明确的目的与动机,但很容易就猜得到惠企图重现小海的容貌。



惠应该是想成为小海,想成为那个即使形单影只也绝对不会改变信念,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抬头挺胸,坚强求生的长棕发美少女。这种青春期少女受挫的心愿,带着向往与嫉妒,原本不可能实现,也不该轻易实现,必须耗费漫长时间,靠自己努力才能达成,却在地狱的犯规超强能量之下,硬是获得实现。这当然是非常不自然的现象,也当然造成了扭曲。



用心刷个牙,拿洗面乳搓出轻柔的泡沫来轻轻洗脸。冬天早上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冷得刺人,但还是用这提神的冷水来洗脸。拿毛巾贴在脸上吸干水气,倒点丝瓜化妆水拍在脸上。用梳子梳个头,拿两个红色发圈绑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嗯,今天也是很可爱。



这么一瞧,惠长得跟小海可真像,或许两人只是气氛完全相反,但长相其实差不多。然而即使惠改变发色想接近小海,身上依然没有那超乎常理的美。她顶多就是「可爱」,怎么样也算不上是美。看来那美是某种精密的,奇迹似的协调所致,就连地狱的能力也无法重现。惠心想,或许那不归地狱管,而是归神明管吧。罪孽深重的地狱尖兵,顶多只能模仿表面的特征罢了。



换穿制服,套上乐福鞋,背起书包,看着架在鞋柜上的窄长穿衣镜,对着镜中的自己,以及自己脸上小海的面容,说声:「我出门了。」



路上依旧安稳而正常,前阵子才死了一个国中女生,被残杀得不讲理又不合理,这个镇,这个世界,这个寒冬,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依旧是那么安稳而正常。



这件事情感觉非常不自然,惠认为不应该是这样。



世界可是失去了一个崇高的美啊。



世界应该为此服丧一阵子不是吗?



在上学途中经过天桥,两个国中男生穿着同校制服,手拿超商的美式热狗,一上一下地坐在狭窄的楼梯上聊天。惠心想,一大早的可真悠闲,但也不值得在意,就想直接从旁经过。当惠靠近,两人作势往旁边闪避,但一见到惠的脸,其中一人突然表露些许恶意,随即转为下流的贼笑。那天真有邪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打坏主意的坏小孩。



惠视若无睹就要经过,保持稳定步调走上天桥。



「哟!国三处女秀──!突然这么拼命是怎么样啦──!终于破处转大人了是吧──?」



男同学在惠即将走上天桥的那一刻,突然发出卑劣的喊声,惠停下脚步回头,从上阶睥睨两个穿制服的学生。惠脸上毫无表情,从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个男同学抬头露出下流的贼笑,另一个低头说:「喂,别闹了。」却还是笑得抖肩。



「你这么招摇,小心跟回泽同学一样被拦路煞抓走,严刑拷打大卸八块喔~!」



惠依旧摆着扑克脸,先转脚再转身,腰杆笔直,脚步轻快,答答答地跑下楼梯。惠这毫不回话的突兀反应,反而让两名同学有些胆怯。惠停在两名男同学的上一阶,面对面,站定第四位置。



「哎哟,怎样?生气喽?抱歉啦,不然……」男学生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惠的乐福鞋鞋尖塞进嘴里而说出不来。惠把脚尖伸得笔直,就好像全身固定在半空中,只有髋关节高举上踢,是一招快速的向前大踢〈Grand Battement Devant〉。由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男同学想必很难猜到,惠的乐福鞋就像发动空间跳跃一般,精准地塞进男同学张开的大嘴里,简直有如CK猛男模特儿穿的四角内裤那般服服贴贴。



惠紧接着往上再一踢,然后甩开。



惠的体重原本就轻,而且只靠脚尖来踢,没有加上体重,所以这一踢的威力可想而知不会太大。然而当我们用支棒子勾住物体的凹洞往上拉,这物体当然会被往后掀,所以男同学被鞋尖勾着嘴往上一踢,他的脑袋超出了上方运动极限,整个人就往后倒。被踢的男同学乒乒乓乓地滚下狭窄的天桥楼梯,滚了几阶之后跌在地面上。他的同伙只喊了一声:「咦。」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朋友一路壮烈跌下楼梯。



惠将肩上的书包像球一样传给那个同伙,一步跳三阶,看准躺平在地上的男同学,一鼓作气狠狠踩他的肚皮上。男同学嘴里喷出介于「恶」跟「呕」之间的低沉惨叫,听来不像是他自己发出声音,而是腹腔遭到重压,肺部空气被迫挤出而震动声带的声音。惠又在他的肚皮上狠狠踏了一脚,趁势跳起水平转体一圈半,降落在一步半之外的地方。接着顺势将单脚往后收,优雅地行礼〈révérence〉。还在楼梯上的那个同伙,双手小心地抱着惠传来的书包,露出植轮土偶那样的空洞表情,默默见证一切。



倒地男同学因为呼吸困难而猛打滚,惠将双脚插入他的腋下站定第二位置,硬是把他痛苦打滚身体的固定到脸朝上的位置,然后双手扠腰,抬起一只脚,用鞋尖的弹簧扣拍拍他的脸颊。



「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啊?你们两个处男就是这么废,才只能一大早勾肩搭背哈美式热狗啦他妈的。」



惠把这长串的话说得是行云流水,然后将拍男生脸颊的脚尖伸直了,脚在地上画了一圈〈Rond De Jambe à Terre〉;如果是那个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永远保持庄重,跟橡子一样朴素的班长明科惠,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人简直就像回泽小海,不对,是比小海更火爆,有如一把尖刀的莫名人格。



「啊……对不起……对不……」男同学嗯嗯啊啊想解释,却又被乐福鞋的鞋尖塞进嘴里挡住,还是那样服服贴贴。肯定有某个伟大的意志,把乐福鞋设计得刚好可以塞进制服男同学的嘴里。惠将乐福鞋塞到底,等男同学开始咳嗽了才抽出来。



「喂,你刚才讲什么?严刑拷打是什么意思?」



「咦……没有啦,我只是……」



「少说废话,回答问题就好。」



一记回马脚,脚尖又拍过男生的脸颊。



「没有啦……是我朋友讲的,我朋友也是听他朋友讲的,听说朋友的朋友的伯伯的朋友,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啦。」



「哪来这么多讲解啊。」



又踢上一脚,惠在这段期间内都是双手扠腰,光靠左脚金鸡独立,除了踢腿用的髋关节之外,其他关节全都纹风不动。当脚在地上画圈,若要保持上半身不动,关键在于想象有条绳子连着头顶,把全身往上拉。如果想象有个非人的伟大事物,用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自己给吊起来,就很好懂了。歌颂伟大的圣灵,慈悲的天主,请将喜乐赐予她的正义。



「就……这只是谣言啦,听说回泽同学生前好像有被动过刑,实际上是生前被动刑,还是死后被破坏,警察一查就知道了这样。听说她的门牙全都被打断,指甲全都被拔掉,全身还被插满钉子呢。」



酷刑……至少惠没有在新闻媒体上听说过这件事。



「电视新闻不会报导所有消息啦。有些资讯只有凶手才知道,那就是逮捕凶手的关键了,所以这些细节不会公开。」



「被你到处大嘴巴乱讲,还想当什么关键?」



踢,男同学又嗯嗯啊啊地说:「对不起……饶命啊,别踢了。」



「这毕竟只是传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加油添醋,我也不知道。不过事情会传出来,代表不会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我想总有原因会造成这样的谣言吧。」



「我没问你的意见。」



「呜!」



现在根本不用踢,光是晃晃脚尖,男同学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看来已经学会抵抗冲击的条件反射。教导完成,不管教什么,最重要的就是开头。



「原来如此,哎你啊。」



「啊,是!」



「你下次再敢取笑小海,我就把你的脏门牙全都踢断,鼻子也削掉,让你的脸变得跟佛地魔一样喔。」



「呃……是!我知道错了!绝对不会了!不会了,别再踢我了!」



「喔,那我走啦。」



男同学听惠这么说松了一口气,惠却像踢足球一样补上最后一脚,砰地把他踹开了些,然后再次走上天桥楼梯。另一个同伙一直默默在楼梯上看着,当惠经过的时候,他立刻起身立正站好,将惠的书包还回去。惠轻轻举起一只手,傲气地说了声:「哦。」接过书包便前往学校。



酷刑……?惠边走边思考。



小海的尸体倒在阴暗的杂木林里,淋着冰冷的冬雨,那终究是惠自己脑内小剧场的妄想,熟睡时见到的梦境。实际上小海的尸体当然不会是那样,难道小海的尸体真的被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插满钉子,还被截断双腿,表情无比痛苦扭曲?



「你现在这表情真不错,一个地狱尖兵就该有这张脸,才能干得了活。」



惠走在冰冷清爽的早晨空气里,浑身燃着憎恨的火焰,她脚边突然出现一只眼神凶恶的小黑狗,快步跑跳跟着,抬头对惠这么说。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昵称凯贝尔,地狱派它来辅佐惠,它是恶魔规律「魔法」的监督者。



「对,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碎尸万段。」



惠低头盯了凯贝尔一眼,不仅没有放慢脚步,还加快脚步撂下这句话。她会找到凶手,打断所有门牙,硬生生拔掉指甲,全身千刀万剐,杀个痛快。



「哼,那只是你的心愿,地狱才不会干预人界的善与恶,也不管人界的法律,随便你吧。只要世界的最终收支达到平衡,美德才不管谁要对谁干些什么。」



「问题就在怎么找到那家伙了。」



惠呢喃一声,凯贝尔又哼地往前看。



「干了这样大的买卖,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任何把柄,看来不是普通人的手法,可能是某种超能人士,或者牵扯某个超常物件。只要出现魔法的扭曲,美德链就会获得情报。我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被判定成世界的威胁,列入魔法少女的讨伐对象,但是这部分你有获得正当报酬。你终究会获得讨伐所需的魔力。」



你就别担心了,魔法少女基本上是无敌的不死之身,只要你的灵魂不放弃,就绝对不会输。地狱看门犬凯尔贝洛斯信心十足。



没问题,在找出凶手亲手痛宰之前,我的灵魂绝对不会放弃。



因为长棕发的美少女,是完美无缺,绝对无敌的。



长棕发的美少女,绝对不会输。



输了。



有着美丽棕色长发的魔法少女明科惠,被炎之魔女修理得落花流水,大字形躺在浅绿色的油布地板上。



「等一下,魔法少女应该要绝对无敌吧?怎么会这样一筹莫展呢?」



惠勉强调整好呼吸,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天花板上开了一个跟惠的身型轮廓一样的大洞,看起来就像搞笑漫画。以物理座标来说,这里是废弃医院的一间房间,医院坐落在县境的山上,大半融入了森林之中。应该是这样吧。惠目前搞不清楚,自己是存在于物理现实世界的哪一个相位。



「我说啊,美德的眷属确实会具备超越对方的魔力,但是美德也因此准备了安全机构,避免供应太强大的能量,把眷属变成世界的威胁。而我这靠的不是魔法,就只有肌力跟经验累积的技术。根本没规定对干只能靠魔法吧?就算你的魔力稍微超过我一点点,我的肌力也远超过你,一拳就赢啦。」



炎之魔女笑得超豪爽,简直像是贴着一张面具,还举起一只手作势炫耀她的肱二头肌。但是那手怎么看都是细嫩的女人手,跟惠的手臂差不多,怎么光靠拳头就能打碎迎面而来的枪弹?惠怎么想都觉得很怪。



「这该怎么说呢?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技巧,你听过共振现象吗?根据物体的重量跟弹簧常数,求出物体的自然频率,只要精准地照这个频率打进去,就会引发连锁的共振现象,破坏物体啦。」



「哪有这种鬼扯淡?先别管共振现象了,你说要求物体的自然频率,然后精准地照这个频率打进去,这个本事不叫魔法要叫什么啦!」



「嗯~直觉?」



炎之魔女一手托腮,微微歪头,看来像在思考晚餐的菜色。这是平时锻炼的成果啦~她说得理所当然。姿势看来轻松,身体重心却稳如泰山,仿佛随时都能跳往任何方向。



炎之魔女乍看之下就像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女孩,个头跟惠差不了多少,甚至在女性之中算是小个子。年纪确实是比惠要大,但要说究竟是几岁,其实也猜不准。外表看起来是有二十出头的感觉,但那个脾气简直就像纯真无邪的少女。可是开口说话,又有看破俗世的老成。长相应该算是漂亮,可是给人的印象并不深刻,如果要思考这张脸究竟像谁,突然就像扑云抓雾那样扑了个空,怎么也想不起来。有着不寻常的战斗力,以及好战的野蛮个性,服装和发型却完全是柔和的女性风,而且脚下踩的竟然还是高跟鞋。这样的打扮,却能轻易闪过惠所有的攻击,还瞬间贴近惠的怀里来个大摔,无论墙壁岩石都能一拳粉碎,甚至轻巧地飞檐走壁追着惠跑。老实说,惠真觉得自己死定了。这次是惠主动找炎之魔女挑衅,幸好炎之魔女只像是拍掉身上的灰尘,没打算真的宰掉惠。如果认真动起手来,惠早就死了。



「不对,这真的很怪啊。你那个动作跟瞬间移动一样,就物理学来说不可能吧。」



「那个喔,你知道我以前学了三个月的合气道,网路学程啦。那个时候就学到啦,叫做缩地。」



「那不是奥义吗!」



听说原理上是可以缩短距离,瞬间移动一段长距离的招数,但这根本不算原理。就算真的有缩地这回事,也无法解释她怎么能轻松飞檐走壁吧?算了,惠已经看破,放弃思考。有太多地方该吐槽,每个都吐下去只会觉得累。只能接受炎之魔女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话说回来,怎么会是这么惨的完封败呢?我不能接受啊……」



惠至少获得了美德供应的相应魔力,她就像土浦烟火大赛那样疯狂发射魔法,虽然魔法不是最高等级,却也不是什么低阶小招。不过无论多么强大的魔法,打不到就没意义。惠所发出的魔法完全打不到炎之魔女,炎之魔女的铁拳却是百发百中,直往惠身上招呼。惠使出的拳脚全都被炎之魔女给接住,还顺势被摔得七荤八素。惠的手脚都还接在身上,但被打断的骨头可不是一根两根三根四根而已,简直是粉身碎骨的等级。



「好吧,这就算是经验的差距,好歹我在这一行也混很久了。就算你是美德的眷属,我也不能输给这样刚入行的小菜鸟啦。」



是说不管我怎么摔,你还是会恢复得跟没事一样,真要说起来应该可以算势均力敌吧?炎之魔女谈笑风生,说这个是打算安慰我吗?



没错,惠全身骨折已经是不久前的往事了,如今自动复原魔法发动起来,全身都恢复原状,而且不仅是治疗,是完全复原。不是修好,是变回来。只要调整呼吸,想必立刻就能投入战局,但会不会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魔法少女只要灵魂不灭,基本上就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惠这下才真正体认到凯贝尔说的这句话,没错,或许这是无敌的不死之身,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方便的能力了。这就好像可以无限接关的超级玛利欧,不管再怎么困难的鬼扯关卡,只要继续挑战不放弃,总有一天能破关,但惠觉得要坚持到底其实挺困难的。惠这下不得不改变认知,只要灵魂不灭,这个附加条件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困难。



「……是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应该不是普通人类吧?」



局势似乎进入一个暂停,感觉惠不出手攻击,炎之魔女也不打算追打过来,惠就这么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抬头对着炎之魔女发问。



「我吗?我喔,用日本的一般名词来说,就是鬼吧。」



吃人的鬼啦,混血就是了。炎之魔女回答。



鬼,这倒不是那么罕见,那是一种只有体能强、生存力强,不足为惧的妖魔鬼怪之一。就因为不足为惧,地狱也不把他们当成世界威胁、讨伐对象,鬼可以说是古往今来一直存在于人世间的魑魅魍魉。大部分的鬼都会害人,而且因为太过常见,已经有多年经验建立起标准的排除程序,一般人可能不知道,日本其实有专门除鬼的公家机关。鬼是人类社会无法忽视的威胁,却已经被人类的科学智慧所征服、所压制,属于可控制的威胁。鬼被人类恐惧、疏离,存在于人类社会中却遭到排除,遭到消灭,所以是非常脆弱又不稳定的种族。



「区区的鬼怎么会强到这样乱七八糟没天理啊?」



「嗯~可是实际上我就行啊,你要抱怨我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搞不好是那个有没有?人跟鬼的混血,可能比纯种的鬼多了一点优势这样。」



是说我也没碰过其他人跟鬼的混血,没得比较,也不敢随便乱讲啦。炎之魔女不知道是在打迷糊仗,还是对她来说真的无所谓,口气兴趣缺缺,随便说了就摇摇头。



「怎么讲得你跟奥丁一样。」



人因为不完美,所以会不断成长,奥丁接受了人的血脉,于是不断成长为众神之王,是不是这回事?



「话说为来,强大也不是那么优秀的特性啦。」



换个角度来看,强大可能只是个缺点或缺陷。炎之魔女嘀咕一声,口气依旧温吞。



「什么力气大啦,跑得快啦,人会因为这些特色被夸奖,顶多就到国中的年纪而已吧?要是当上职业运动员,或许可以靠体能建立社会地位,但是一个人如果不加入这种特定、特殊的评量标准,就算体能再强也没意义。不管人跑得有多快,都不会比汽车快啊。啊,是说我跑得比法拉利快就是了。」



有没有那么快啊。



「不过要是你开战斗机来,我也不会比你快。不管个体有多强,都不会比整个人类社会还强。像我们这样的异类,反而因为强大的特质,遭到社会的排挤、迫害跟排除呢。」



我想也是,即使炎之魔女天下无双,也赢不了世界的架构。如果人类社会卯起来不顾一切要消灭她,是有可能排除成功。



「没错,所以为了避免人类社会卯起来不顾一切对付我们,我们的方针就是好好保持平衡。毕竟真的对干起来不会赢啊。只好避免对手认真起来喽。」



「……这该如何是好?」



「嗯,原理很简单啦。」



炎之魔女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地左右踱步,口气像是在讲课,我觉得自己在看TED讲座。



「首先把际遇相似的孩子们聚在一起,在一起进行管理,建立组织。只要教得好,孩子们就会听话。没错,要小孩听话是最困难的地方,不过大多小孩脑袋都很简单,只要用腕力电爆他们一次,其实就会乖乖听话喔。」



一开始的教导最重要了,看来真的很多小孩靠混混的价值观过活啊。炎之魔女交叉双臂,叹口气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心情有些沉重,然后又松开手慢慢踱步。



「我的组织方针很简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人一犯我,就要百倍奉还。这么一来,对方就会觉得找我们出手划不来。对方会把忽视我们的成本,以及歼灭我们的成本放在天秤上比较,然后发现忽视我们还比较划算这样。」



简单来说就跟黑帮一样的道理啦。炎之魔女爽快大笑说,这就是黑帮生意。没想到还有这么乐陶陶的黑帮生意啊。



「我啊,只要我自己,我的家人,还有谁呢?还有我能照顾到的朋友,这些人能过得平安无事就好。一般的日本国民,从生为日本国民的那一刻起,只要活着就有相当程度的生活保障;但是我们就因为异于常人,就因为太强,便被迫卷入各种麻烦事,被迫扛下各种烂摊,被人当成眼中钉,连好好活着这么简单的心愿,也得拼命挣扎反抗才保得住啊。」



炎之魔女说了,炎之魔女和她手下的组织完全就是「一群无辜百姓,只因为非常人就被社会疏远,安稳生活的权利也遭到剥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日本的鬼会吃人。但话说回来,惠也没有考虑过这群鬼即使天生会吃人,是不是还有其他可以求生的方法?毕竟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最后还是要靠暴力冲突,赢的人自然成为正义。



「好吧,现在说起来只像是在吐苦水,不过每个人都只能靠手上有的那副牌,想办法撑过眼前的困境。」



所以我会尽量增加手上有的牌,我希望能尽量收集更多牌,来应付更多状况。炎之魔女说到这里双手一摊,看来演说结束了。



「就这样,我现在还是不断增加自己的手牌。哎,美德的眷属啊,我们要不要暂时谈和,携手合作?」



「……携手合作?」



惠说了,总算能将上半身给撑起来。炎之魔女微微点头,倾首等惠的回答。



「现在对方不敢任意对我出手,就只是因为划不来而已。反过来说,要是对方找到什么有效率的计划,肯定毫不犹豫就会来消灭我,再趁势把我的组织一网打尽。」



然后这次的计划其实还挺有搞头的。炎之魔女高举双手表示投降,惠则是皱起眉头问:「对方是谁?」



「这只是我的推测,从手法看来应该是境界干的好事。嗯~他们跟斩鬼客〈Onigiri〉不一样,只是个民间宗教组织,不过主体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的阴阳师,颇有传统跟实力的。他们终究是民间组织,不会像斩鬼客一样用武力正面冲突,但是很擅长那种奸诈狡猾又下流的招数,专门放冷箭害命的。」



「等一下,你说人家奸诈狡猾放冷箭?我现在其实不是很懂你说的是什么状况喔。」



惠老实地打断炎之魔女的话,炎之魔女单手摸着脸颊,倾首说:「哎呀?要从这里开始?」嗯~伤脑筋了~说着低头沉思。惠心想这可能是什么激将法,但要是炎之魔女不解释清楚也不行,所以心想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先闭嘴再说。



「也就是说了,我跟你,应该说是你体内的美德,还有那只绿兽,目前可以说是三强鼎立。有人利用我跟你冲突的现场,把绿兽给骗过来,利用三方对峙的局面把空间折叠成三维桁架结构,然后进行四维封印。这么一来你看,空间就会像这样形成回圈啦。」



炎之魔女说着,一手指上一手指下,是个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姿势。她指着天花板和地板,分别有个跟惠的身体轮廓一样形状的大洞,感觉很像兔宝宝卡通。惠被炎之魔女抓住猛摔,砸在地板上,直接撞破地板,却不知为何又从天花板掉下来,跌回原本的地面,呈大字形躺平。这就是惠目前的状况,空间形成了回圈。



「空间已经被折叠,无论怎么逃离中心,都会再次回到中心。看来只要不把关键解开,我们就无法逃离这个回圈。而且那一伙只是关住我还不会满意,想必会趁这个机会对组织下毒手才对。所以我也不能太悠哉了。」



「……好吧,我现在知道是谁把我们关在这个空间里面了,但是说清楚,我跟你要携手合作个什么东西?」



「打倒绿兽啊。我,美德跟绿兽,三股势力互相抗衡才会被关在空间里面,只要干掉其中一方,局势崩溃,封印就会解除了。」



要不然我干掉你也是可以喔?炎之魔女微笑说。



「原来如此……」



刚才还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却真心要求个联手,炎之魔女这样的轻浮个性反而让惠产生好感。再说惠毕竟也无法独自打倒炎之魔女,惠如果要打破三强鼎立的局面,除了联手之外别无他法。



「好吧,我看你这炎之魔女,应该比绿兽更能沟通才对。」



了解,我就跟你联手。惠边回答边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呵呵,聪明,我喜欢聪明的女孩。我也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女儿,要是把你宰个血肉横飞,心里会过意不去啦。」



其实你不是杀不得,魔法少女确实会无止境的复活,但是如果真的要你活不回来,就只能把你碎尸万段,打到你整个意义都烟消云散为止。这话实在惊悚,但炎之魔女却掩嘴呵呵笑。



「呃,等一下,你说你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儿,那你是几岁……「二十六岁喔。」



我连下引号都还没打好,就被她一口打断。炎之魔女依旧是笑盈盈的,但背后慢慢冒出一股强大而凶邪的气息。惠心想这岁数算起来好像不对劲,但似乎察觉什么,也就闭起嘴不再多说了。



回家一看,妈妈难得在家。



我早就习惯家里空无一人,但是正派妈妈的正派教育已经深植我的心中,所以即使知道没人回话,我还是会说声:「我回来了~」没想到过个一拍的时间,饭厅里竟传出妈妈细微的声音说:「你回来啦。」我将书包扔在门口,双脚踩了拖鞋就走进饭厅。



妈妈双手贴在饭桌上当枕头趴着,一动也不动,我拉开妈妈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妈妈就像断线的人偶那样瘫软在桌上,我盯着她的发旋瞧。乌黑长发就像某种诅咒,在桌上辐射散开。



午后斜阳从面西的窗户照进来,灰尘闪闪发亮,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响,听起来格外响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响。端庄优雅的寂静,就这么静静地下着,堆着。



「要不要泡个咖啡给你?」



我盯着妈妈大约三分钟左右,终于对趴着不动的妈妈出了声。没有回应,我还是起身前往厨房,设定咖啡机,冰箱传出某个开关的微微喀嚓声,接着是果汁机轰轰轰的巨大声响。



我从壁橱里拿出两只纪梵希的咖啡杯,将身体靠在流理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笔直洒入饭厅的黄色光束。我什么都没想,脑袋里一片干净空白,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个局外人,感觉自己的心真是比想象中更沉着冷静啊。



咖啡机开始传出波波波波波的沸水声,妈妈这才以极为缓慢而稳定的速度,缓缓抬起头来。由于我在厨房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我啪踏啪踏地踩着拖鞋来到饭厅窗边,拉起窗帘遮住夕阳。然后去厨房倒两杯咖啡,捧着回到妈妈对面。饭厅里没开灯,拉上窗帘之后相当昏暗。



「我不要紧。」



妈妈说着,吸了一下鼻水。她的双眼红肿,一道湿黏的发丝挂在她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



「我不觉得自己会哭,也没打算要哭,但是这种事情啊,真的会让人忍不住哭出来呢。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将咖啡放在桌上,妈妈双手捧着咖啡杯拉过去,然后凑到嘴边。只是凑到嘴边,并没有喝下去,她就垂着睫毛,直盯着杯里的黑色水面。因为她是猫舌头,从以前就怕喝热饮,我有这个记忆。



「今天离婚正式成立了。不过生活还是会跟之前一样,这只算是个了结,书面上的过程罢了。」



妈妈一口气说完,速度有点快,说完了之后又是一阵端庄优雅的沉默,静静地下着,堆着。



爸爸去年底就已经离家,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原因当然是跟妈妈之外的女人勾搭上了。毕竟我亲生母亲才死了没多久,他就跟亲妈住院当时的医院护士再婚。综合来说我想他并不是什么大坏蛋,但我应该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这个部分多少有点不正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缺点,我想一个家庭,就是包容彼此的缺点,胼手胝足地努力过生活。但话说回来,家人就应该包容一切吗?我想当然也不是。



所以我爸妈实际上应该算早就离婚了,只是书面上的名义到现在才跟上事实。我想我明白,名义之所以迟迟追不上现实,是因为妈妈刻意忽视现实,一股脑地往外看,拼命去救助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我记得是这么回事。她的牺牲奉献,说穿了就是种逃避现实,但最终她还是逃不出现实,大概就这么一回事了。



妈妈和爸爸正式离婚这件事情,对我们,应该说对我和妈妈来说,并不会明显影响生活。因为影响早就已经形成,早就已经收尾,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升他……看来还是要留在他爸爸身边。是不是因为年纪还小呢?都是男的相处起来或许比较轻松吧。」



升是妈妈的亲生子,也就是由她本身所生下来的儿子,可以说是我的弟弟。升的为人是有点嚣张,喜欢讲些歪理,脾气却懦弱得靠不住,但我想他是个好人。我不那么讨厌他,应该是吧。记忆中是这样没错。我那个爸爸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会设法找个理由确认自己的正当性,而升也一样喜欢讲些歪理,看来两人是意气相投。不过实际上,什么事情都可以掰出个歪理,而就算有了讲得通的歪理,事情也不保证就具备了正当性。我想升应该还不懂这件事,因为他还小。



「惠你……」



我望着天花板与墙壁之间的虚空发愣,胡思乱想,妈妈说到这里突然就顿住。我缓缓望向她说:「我会留在这里。」心灵出乎我想象的平静。



「我要跟妈妈住在这里,我并不讨厌他,但是如果要我选一个,我想跟妈妈住。如果……」



如果妈妈不嫌弃。这句话说起来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说不出口只能保持沉默。沉默又来了,静静的,静静的。



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妈,但除了她,我不认识别的妈。对我来说,我就只有她这个妈妈,即使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如今少了爸爸和升这两个连结器,代表就剩两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爸爸和妈妈离婚,升跟爸爸住,自然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我跟爸爸住,升留在妈妈身边,名义上会比较合逻辑,但看来现实就是无法光靠讲道理来顺利搞定。



「你是我的女儿啊。」



妈妈说了,用袖子擦擦眼角。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带着晶莹闪烁的泪光。无论我怎么用心凝视,就是读不出其中的心意。人与人之间不能光靠眼神沟通,永远也不会互相理解。



堆叠在两人之间的过往时光,是否会形成比血脉更浓的羁绊?



我希望有。我知道,我是这样希望的。



「不管谁怎么说,惠就是我自豪的女儿。」



妈妈直盯着我的眼睛,这么说。



眼皮好烫,一滴水珠沿着脸颊滑下,打散在餐桌上。



我的眼中流出泪水,脸颊上搔痒的感觉这么提醒着我。一滴又一滴,打在餐桌上。



「谢谢。」



我回了这句,低头用袖子擦擦眼角,然后抬头吸个鼻水。



我想笑,我想要给妈妈一个微笑。



我笑了。



我这么一笑,妈妈也笑了。



两个人就这么泪眼汪汪,笑呵呵的。



「哎呀,肚子饿了。妈妈今天要在家吃晚餐吧?」



「是啊,说得是啊。晚餐要怎么吃呢?」



「如果不挑的话,我可以用冰箱里的东西做点饭菜。但是难得妈妈在家,叫个外送怎么样?我想吃寿司。」



「啊,不错喔。这种时候,我看还是大肆庆祝一下才好。」



「庆祝离婚?」



「祝我们再次展翅高飞。」



我们两个说得又哭又笑,莫名地心情大好。「那我先去换件衣服,你就随便叫个什么来吃吧。」我对妈妈说了,就起身上楼,前往自己的房间。



我的心情是万里无云,但双眼却泪流不止,真是不可思议。无论我怎么擦,眼角就是湿淋淋的,我又吸了个鼻水。



我记得。脑中形形色色的记忆,就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投射出来。爸爸开车带我到河边露营,升在车上不断地问,还有几分钟才到呢?我则是一路上都不开心,猛闹别扭。升差点被河水冲走,爸爸连忙跳进河里救人。升坐在爸爸肩膀上,看着夏天的烟火,但我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几乎只听见声音。过年在附近的公园放风筝,不对,应该是升和爸爸在放风筝,我只是在旁边看着。好像还玩过抽和尚(注:坊主めくり)的纸牌游戏,那个规则到底是怎么玩的?记得升好像故意慢出,编歪理,硬是赢了爸爸,我记得有这么回事。这么仔细一回想起来,还真没有什么开心的回忆。想来也挺可笑的,我真是一厢情愿啊。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但那已经结束了,已经分道扬镳了。我扪心自问,这让我感到寂寞吗?



为什么我在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爸爸和升有很多地方让我看不顺眼,但我认为我爱他们。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妈妈呢,喜欢把应该优先解决的问题往后延,为了逃避现实而拼命帮别人解决问题,但我爱她,包含她这样的懦弱在内。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这些五花八门的事情,我都知道。



过去的往事,我全都记在脑海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个感觉。



对我来说,妈妈一直都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自动从眼睛流出泪水。



我的记忆,依旧是这么悖离现实。



过去的一切,我看得见却绝对碰不到,就像装在透明的玻璃柜里一样,与我隔离开来。



这让我觉得,实际上我是失去了这一切。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