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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选择』(1 / 2)



商联一心追求自由贸易。



宛如过去对印度及中国要求进行



「自由贸易」的英国(我们)一般。



————————————————



来自英国自治政府不具名关系人士



对「与商联间的贸易交渉」之担忧



伦敦宇宙港——第三航厦



这个叫伦敦宇宙港的地方充满了谎言的气味。漂亮到吊诡的空间,在清洁层面的异常执著,一片雪白的地板搭配上璀璨辉煌的灯饰照明。以前我被关进去的收容所,外层区域也是这样,尽管除此之外净是一团烂泥……但表面工夫做得倒是有模有样。害我头一次降落在此地时,不由得有股莫名的既视感。



当然,这里也不可能全都维持著一个样,让我难掩好奇。毕竟我好久没看过社福机构设施以外的地方了。



真是的,到底隔了多久啊?久到我以为天荒地老了。大概得追溯到以前我刚被放出来的那个时候了吧?



明明该是如此,却感受不到丝毫新鲜感。我想大半的原因,在于目前身上有熟悉的拘束腰绳和手铐吧。



而另一半的原因,肯定就在同行者是性格烂到无可救药的伟大「监护人」呢。老实讲,我已经到了想单独飞的年纪。不管怎样,这次并不是我自愿求那些「忙得不可开交的职员们」陪我一起来。



这些爱管闲事的家伙们是我直到前些时日仍受其「无微不至」的「照顾」,于「更生机构」内任职的「温柔」职员。根据他们的说词,直到把我交到由联合国派来的招募人员手上,都要「善尽职责」照顾好我。



反正这些家伙只是随口掰了名目,擅自跟著我来到伦敦宇宙港。根本只是想拿旅行费当藉口贪点零用钱花吧,该死的血蛭们。



不过,只需再忍一会,就不必继续跟这群厌烦的家伙吸相同的空气了。



「请问是联合国的瓦萨・鲍金先生吗?」



肩部挂著不知翻译还口译机,总之就是翻译语言的机器,体格精悍的男子点头回应。



和社福机构内那群挺著鲔鱼肚的职员不同,看男子一身壮硕结实的肉体,说真的我认为他应比较擅长与人互殴吧。尽管如此,这名男子——鲍金脸上挂著一副可疑透顶的微笑。简单说,他属于那种没必要虚张声势的家伙。



「日本公共社福机构于此刻起,将伊保津明交给您,烦请您在领收书上签个名。」



「护送的各位辛苦了。在这里签名是吧?」



咻〜!我险些轻声吹起口哨。「欢送」我到这里的各位伟大机构职员竟然喊了我的名字!这可是打从出生后头一遭啊。毕竟平时不是用识别号码,就是粗言秽语来大呼小叫呢。



这正是我身边的事物有所改变的证据,或许能对未来抱持一点希望。一切都亏了眼前正把领走我的文件还给社福机构职员的男人,鲍金的功劳。虽不晓得这家伙打算怎么利用我,但让我稍微期待一下能过上与目前为止不同的未来也无所谓吧。



当我脑中这么想时,鲍金朝我瞥了一眼。



「老实说,我觉得各位做得有点夸张呢。我虽不晓得日本的行事风格,但不过就是为了带一位青年到此,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绝无此事!一切都是为了『从伊保津本人身上』维护他的人权。」



尽管满口屁话的职员让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们,只有这次必须认分点。我可没冲动到会在这种重要关头把事情搞砸。



只要再忍几分钟就能和这群家伙说再见,即使是杀意我都忍给你们看。



「……他没办法保护自己,才会由各位伴随前来?」



「很高兴您能谅解。自从大崩坏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肆意妄为的自由危及社会与其他个人的案例呢。商联真是令我们伤透脑筋了啊。」



「这样子啊。」看到鲍金装出的笑脸便跟著点头的伟大职员,大言不惭讲起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听到耳朵都快长茧的陈腔滥调。反正无论碰上任何坏事通通推给宇宙人——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的疯言疯语。



那些叫商联人的宇宙人与我何关?对我来说,最想痛扁一顿的人是你们这群家伙。



我的成绩不错,毕竟我算是拼了命学习。和其他偷懒的家伙不同,我——只有我是正常的。所以我伸张了自己的权利,要求不和那些蠢货一起成为劳工集团中的一分子,希望能去读大学而已。我根本没做错任何事。



结果,左一下「明明大家都这么做」,右一下「你怎么能一个人选其他路?」,说蠢话的家伙们逼我改变主意,若拒绝就认定为反社会人格。平时做事慢吞吞的公家机关什么不会,谈起碍别人事的功夫,实为一流。眨眼之间,竟已把我送进公共社福机构「保护」去了。



我实在很想问一句——这件事和商联到底哪里有关系了?不管那些商联的怎样,命令你们这群人抓我的家伙是谁?总不会是商联的家伙吧。



「那么,我们确实将人交给您了。」



「好的,我将负起责任照料Mr・伊保津。」



「这是电子铐的钥匙。请容我提醒一句:为了他著想,在替他开锁前切记注意周遭,并保持最高的警戒。那么,恕我们先失陪了。」



说完这番话后,这群身著公共社福机构制服的烦人垃圾把我交给鲍金,起身离去。可能的话最好让我一辈子别再见到他们,不过若是哪天得知他们的死讯,我倒乐得愿意冲过去看看他们的死状喔。



「欢迎来到伦敦宇宙港,Mr・伊保津……叫得如此生疏有点奇怪呢,能否让我直接喊你『明』?」



鲍金伸出手,开始故作夸张地说:



「先不管你这趟长途旅程舒不舒适,我都欢迎你来到这里。啊,你不喜欢握手吗?真是这样的话,问题大概出在你手上那有点独特,呃,日本风的饰品吗?我现在就把你手上那个和腰绳解开,麻烦你忍忍吧。」



「你果然也觉得和我不搭吗?」



「那是某种传统民族服饰之类的吗?假如是的话,我希望你听了别见怪,因为我认为实在没什么品味呢。」



这么说的同时,鲍金帮我解除手铐的电子锁,并松开了绑在上头的腰绳。有个正常脑袋,不会盲目听信蠢货们忠告的人类真是太美好了。



「瞧瞧,这下变得有男子气概多了呢。」



我用力回握了他再度伸出的手,并开口致谢:



「谢谢你,鲍金先生,一切全多亏了你。」



「听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呢。毕竟一想到不久后的将来,你也会咒骂起我是邪恶商联的走狗时,总觉得心情就变得挺愉快。」



说是这么说——鲍金这时话锋一转。



「站著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因为他说得太过随兴,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我不晓得这个男人要去哪。最后跟著他来到很符合整齐清洁的宇宙港形象,一间时髦的飮食店。和我一点都没有缘份的世界。



我几乎是出于好奇往店内看板望去。是几个由闪烁花灯排成的字母,好险我还看得懂。我虽被关进收容所,并不表示我忘光在那之前为了升学所学的内容。



是间叫「Mc Donald’s」的店吧。我有点高兴自己还读得懂,但一看菜单我就后悔了。靠我生锈已久的语文能力想看懂菜单内容十分困难,不过看板子上的照片,这竟是间提供真正的面包和肉的高级店。



实在羡煞我了。



「吃麦当劳你接受吗?」



「……你说什么?」



「M」和「C」不是分开来念的吗?不,问题应该在于……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进去这种店……结果竟然出乎我意料。也不管还不太敢相信的我,鲍金那混蛋竟然若无其事走进店内。在哑口无言的我面前,混蛋鲍金走到放在柜台的一台机器前,对我说出一句难以置信的暴言。



「Mr.明,你想点些什么呢?」



「蛤?」



不知为何匡、匡、匡轻敲著机器触控面板的鲍金难道不晓得,我如今身无分文吗?不可能好嘛!被关进收容所后手边根本不会有半毛钱,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



到了这个分上,我总算懂了。



他是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故意秀给我看吗?如果是的话,可真是爱说笑的家伙,完完全全把我看扁了啊。有权选择的人类总是那么傲慢,被拿自己办不到的事来炫耀,让我满肚子火。



「别不理我,点餐啊点餐。」



似乎已经完成那叫啥点餐动作的鲍金喊了我,烦死了。



这家伙若不是刚才替我解开公共社福机构手铐的招募人员,我实在想骂他一句,甚至赏他一拳。



……我不记得最初和他见面时说过什么。简单来说,就是我受鲍金这混蛋之邀参加佣兵还什么玩意,一口答应下来,毕竟我没有其他路可走。然后现在这家伙,对我这种人,说了什么?



「你觉得我有得选吗?」



「你说啥?爱选什么就选什么啊?」



冲击性发言,同时也是对我的极度侮辱。我忍不住咬紧牙关,愤愤握拳。



选?你叫我选?



既没钱又没配给券,是叫我怎么选啊?



明知我没有其他选择,还敢这么大言不惭。我握拳强忍耻辱,装得一脸平静开口问:



「鲍金先生,可以打个岔吗?」



「什么事呢?」



一脸愣住的表情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可恨。



「希望你还记得一件事,就是我原有的一丁点财产已全遭政府『没收』了喔。」



「你是指钱的问题?也就是说你现在担心结账是吗?那就没问题啦。」



「问题可大了吧?」



都说没有钱了,到底是怎样才回答得出没问题啊?就是想糟蹋我是不是?



「没问题的,Mr.明。包含黏在你身边那群顺道来伦敦敲竹杠的公共社福机构人员的出差费用,通通由联合国买单。反正就是……商联人会掏钱的意思,不需要客气。你的餐费这一点钱,我们这边能报帐的。」



「你说什么?这是认真的吗?」



「爱点多少随你高兴,我这边会负责买单。」



鲍金竟当著我的面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不,说得更仔细点,应该是这家伙说出口的话透过颈部挂著的翻译机,变成电子声传过来才对。



这句话让我顿时犹豫起该怎么回答他。



随我高兴?意思是我有选择的自由吗?又不是家人,却愿意请我?我会犹豫该对哪一点讶异,是因为过去的人生中从未碰上类似的事。



跟我说其实是翻译机坏掉,我还比较愿意相信。



不对,就是这样。



凭什么要相信机器?我不管其他地方怎样,但只要看看商联出现前开口闭口都在夸耀日本制产品的那群老不死就很清楚了。更别提收容所内的机器三天两头就会故障。



「你那机器是不是坏了?」



「翻译机很正常。」



鲍金的回答莫名充满信心,甚至瞄都没瞄挂在颈部的翻译机状况如何。



「连检查都不检查吗?我不晓得这样说你有没有听懂,但让我再问一次——难不成你真的相信那玩意?」



「我当然非常相信啊。毕竟这款可是允许使用于法律业务,受商联/联合国认证之KSAH-632782类D32级制品。若要等到这玩意耗尽使用年限,恐怕人类已早就死光了呢。」



「抱歉……你在说啥啊?」



「我是在展示连这种文诌诌的官腔,都难不倒这台实用的翻译机喔,Mr.明。我认为你说的话准确传进我耳中,而我的话也传达给你了才对呢。」



你应该能理解吧——鲍金露出如此含义的微笑。



「虽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这玩意无疑是商联难得做了件好事的代表例。用在联合国标准语的沟通上再适合不过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表示问题不是出在机器上啊。」



虽然根据过往经验,我都会选择不相信机器,但似乎是我搞错了。听他这么一提,那台翻译机看起来也不像有哪里坏掉。



这样判断下来,原因十分单纯。



尽管机器烂到说坏就坏,有时更连正常反应都没有……仍比大多数的人类来得好。就算是这么烂的机器,和人类一比起来的话值得信任多了。相信没有人会对我这句话有意见。



「我想起来了,问题出在人类身上啦。这种太过美好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Mr.明,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也就是说,你真的要请我吃饭?」



鲍金一听,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他装得可真生动,想必和日本的政治家们不分高下。让我自己挑选食物?这笑话真好笑,是在挑衅我吧?



拼凑成话的字句总是和原有的意思不同,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正确的意思到头来都成了「忍耐」。我被逼著选择忍耐,为了不去妨碍到其他人,打从出生以来一直、一直被要求配合大家。



毕竟我正是想做出选择,才被送进收容所;就算并非本意,也会难免怀疑话中有话。我变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现在才叫我改根本不可能。



「而且还是奢侈品?你疯了不成?」



「没什么好稀奇的吧?不过就是一起吃个饭,有那么奇怪吗?」



「根本乱七八糟,我实在不敢相信。」



假如他不懂我为何不相信,这家伙肯定是最喜欢榨取人民血汗钱,属于特殊阶级(国民福利特别优待之634类,从事高难度,难以取代工作者)的吸血鬼不会错。



那群家伙深信我们会相信他们说的话……若不是这样的话,根本不可能说得出那种戏言啊。



「我本来认为,过去和你的几次沟通,已赢得了你的信任呢。」



「鲍金先生,我和你只有在公共社福机构那天讲过话,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你一个人在讲啊。」



你跟政治家还有学校里那群烂老师一样——我硬是吞下这句话,又紧紧握起拳来。



选择的自由都是假的。



一直都是。



打从出生以来到今天,一直都是。



口口声声说人有权选择,一作出选择又马上挨罚。



忍耐!



公平分担义务!



跟大家做的一样!



公平和大家分享!



如戏言般的理想——不对,说著满口如狗屎般戏言的「老师」们硬塞进我们耳中的口号,要我重复喊几遍都没问题。



不断忍耐,被逼著帮蠢货们擦屁股,每天被迫分到工作,仍不放弃逃离希望的我曾是名模范生。格外讽刺的是,在学业成绩上,我是表现最优秀的学生。



若说我憧憬除了集中劳工团以外的梦想,并提出了去上大学的权利,应该就能明白我过去有多么努力了吧。我可是创造出了他们不能拿成绩太低当藉口拒绝的漂亮数字。



结果,我被以反社会什么的罪送进收容所,落得接受「重新教育」的下场。如今回想起来,这使我什么话听起来都感觉带刺。所以鲍金那副打从心底伤脑筋的表情才看得我不爽。这家伙,为什么,在可怜我?



「OK,那么我们点一样的吧。」



「你说什么?」



「是我擅自点的餐,也由我这边付费。我既不会找你讨钱,你吃下餐点后我也不会要你去做什么,心血来潮的话就随意吃几口吧。」



一这么说完,他马上对著机器开口说了几句话点餐。



同时从怀中拿出一张卡片往前举……就似乎结束了点餐和付费。代表接受点餐的声音响起,同时从中吐出收据。



鲍金将它夹进钱包,笑著对我说:



「现在店员在帮我们准备,先选个位置坐吧。」



虽只是随口一说,我却在心中暗自苦笑。



又来了。



「选」这个字接二连三从鲍金口中迸出。他说得轻松随便,但我想他根本不明白这个光听到就会不爽和困惑的字对我有多么沉重。



「顺便解释一下,这里能自由选位置坐。既然我们要谈事情,选较安静点的位置比较好。机会难得,就去空著的那边坐吧。」



听他左一下「自由」,右一下「选」,我快被轰得晕头转向。



老实说吧,我无法理解这个名叫鲍金的男人安什么心。这样拿红萝卜吊在面前诱惑,到底是想怎么利用我啊?



相较于侃侃而谈的鲍金,我却仅是狐疑不决。



「自从大崩坏后,日本自治政府在社会保障政策上面临种种难题呢,你那些好心的监护人们其实也很无奈吧。我的祖国同样好不到哪去,但要比较哪边比较接近反乌托邦,或许仍会输给日本呢。」



瞧这男人说得头头是道,脸上表情丝毫却不露玄机。这种看不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的人实在棘手。看著坐到乾净位置上后出声催我赶快坐下的鲍金,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从未接触过的类型。



我只好下定决心,在鲍金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这座位和我搭来的空中交通工具一样不是硬梆梆的,让我不太习惯。不过真要说的话,整体坐起来的感觉不太舒适。



「抱歉直接坐你对面,也希望你多包容我的用字遣词。因为我似乎被认为拥有『反社会人格』,才会让公共社福机构担心到派了好多人跟我来啊。」



「是无所谓啦。」



鲍金听了我的自嘲,面露苦笑出声附和我。



「虽然由我这个招募方的人来说不太好,不过大部分来自日本自治区的应徵者问题确实蛮多的。不是过度自卑,就是激动反抗这两种。至于你的话,看起来是具备反抗的骨气啦……」



先不管哪些是谎言,他又在装模作样些什么,反正就是可疑……这家伙肚里一定有鬼,可是到底为什么,现在我却感受不出他的态度哪里怪。



好可怕。



头一次感受到这种单纯的情绪。一无所知真的很可怕。



「也罢,这点之后就会晓得了。」



没错,若是不先摸清对方,哪天会在睡梦中被砍头都不知道。即使目前鲍金并非天敌或不共戴天的仇人,未来会如何谁都不能保证。



唯有失去生存意志的羔羊,才会放下手中的刀子。



「让我们稍微聊聊好吗?在你签下最终契约前,先认识彼此不是件坏事吧?」



「在某部分上我同意你。」



点头的同时,我下定决心反问:



「可是鲍金先生,你知道了我的事又能怎样?受雇用的士兵去了哪,和你有关联吗?」



我受他邀约时,已经听说是去当佣兵或类似工作。只要我一出发,之后我的任何事应该都和鲍金这家伙无关了吧?在我稍微瞪了他一会后,鲍金才耸耸肩,往我背后的方向看去。



「你看起来无所适从呢。」



这时这家伙面露苦笑,突然喊了我身后站著的人……我竟然会没注意到其他人靠近的脚步声,难道真的那么紧张吗?



无论如何,都使我背后不由得冒出冷汗。



「辛苦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请慢用。」用假到不行的笑脸说出这句假惺惺的话后,留下的是用纸盒装著的某种东西,以及装在免洗杯中的某种饮料。



刚刚听他说点一样的餐点,结果似乎真的是一起准备。



「哎呀,麦当劳的动作还是一样迅速。你不觉得他们对任何人都是全银河内最友善的吗?」



「嗯……喔,对啊。」



鲍金毫不多想便伸手进纸盒拿出的,是个叫做汉堡的玩意。我以前在准备升学考试时曾在某种文化资料上看过。面包、肉、蔬菜和起司,记得好像和另一种叫三明治的文化类似。



不过这些怎样都无所谓。



那些该死合成植物的味道我记得可清楚了。不只咬起来跟橡胶一样,闻起来有股怪味,味道更像臭酸的厨余。靠配给券能选的,就只有这些。换句话说,能够选择的只有忍耐程度高低的权利。



可是现在呢?在我眼前的纸盒中飘出的别说是怪味了,竟然是香气,刺激食欲的香气,让我口水都要滴下来了。这是我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被饥饿之外的感觉刺激起食欲……就连被关进公共社福机构以前,都没有碰上这种事。



「快吃吧,免得冷掉了。」



鲍金真的可说是随口一咬。



我承认——好羡慕啊。



「你不吃啊?」



可以吃吗?吃下去到底得付出什么代价?



不过要是错失这次机会……下一次得等到何年何月才吃得到如此高档的食物?不,应该说,真的会有下一次吗?



我压抑住迷惘,说出藉口搪塞。



「……我第一次吃,不知道吃法。」



「吃法就是,嗯,如你看到的这样,不需要讲究什么礼貌。这不是那种得用刀叉来吃的餐点,大口咬下去可爽快了。」



「就算你等等要我还,我也还不了喔?」



我烦恼许久才终于挤出这句话。



看到有人在面前吃得那么美味,又加上香气飘来刺激嗅觉,让不习惯的我受到强烈至极的诱惑。



「没关系啦……拜托你也稍微相信我嘛,不然乾脆我帮你试毒怎样?」



「试毒?」



「我以为你觉得这是俄罗斯人的食物,才会疑神疑鬼呢。里面既不含钋也不含戴奥辛,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准备证明我这些话的文件啦。」



鲍金接连说出我听不懂的单字后,似乎发现我满头问号而闭上了嘴。尽管内容我无法理解,不过他是在说笑话吗?



实在是距离感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我总会对我的同袍们开这个玩笑,不过对你行不通呢。」



津津有味嚼著汉堡,再喝口冰凉的饮料一起吞下肚的鲍金露出苦笑。



「我这下总算体会到,即使不是翻译机发生缺陷,经过翻译的语言果然无法突破文化之间的高墙啊。」



「毕竟——」他单手拿著汉堡,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意思传达到了,要是笑点无法让对方理解,实在可惜。语言真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呢。相较之下,味道虽有分个人好恶,易于理解却是全人类共通的喔。」



「快吃吧。」被他这么一催,没有理由继续拒绝下去的我于是战战兢兢拿起汉堡。



当我心一横咬下的瞬间,我不禁困惑。有种混在里头,小粒小粒的突起物。我本来以为自己吃到有缺陷的食物,正要发飙,但马上就发现不对劲。



并不像机构职员找碴而故意混进流体食物里的垃圾,面包上洒的是颗粒状的调味料。



最重要的,咬起来有嚼劲,不像在咬橡胶。



接著慢半拍传到舌尖上的……竟是肉的味道。蕴含著和我只吃过寥寥几次的假肉相比天差地别的美味,越咬味道越扩散开来。



「味道如何啊?」



「……这种事你也问吗?」



不是人工合成的牛肉。



既温热,又带有真实口感与滋味的肉。



「抱歉问了无趣的问题。如果你想的话,加点也没关系喔。」



这提议的诱惑力大到我都要口水直流了。



要是我任凭一不做二不休的冲动下决定,不知会有多轻松。假如我没了那仅存的克制心,早就已经被钓上钩了。



所以我硬是压抑住内心某部分大喊可惜的念头,硬是转移话题。



「竟然能够请我吃饭,你究竟赚了多少钱啊,鲍金先生?」



「Mr.明,我稍微更正一下。我毕竟是个厨师,无论赚多赚少,请你吃顿饭都是应该的吧。」



「厨师?我还以为你是招募人员呢。」



当时他是说要把我用于商联的军队还舰队怎样的,所以我才以为他是募兵官——招募人员。而且真要说的话,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根本不适合当厨师,因为体格都壮到能一刀刺死敌人了不是吗!



「再说,你当厨师未免太吓人了。」



虽然言行举止非常斯文有礼,却不足以掩盖过他的本质。一身危险气息令我难以想像他平日待在厨房里做菜的模样。说得更明白点,这头狼那藏也藏不住的利牙不时若隐若现。



「怎么这么说呢。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优秀的厨师喔。当然,正式名称——或者该说法定名称虽然不同,通称还是叫厨师喔。」



「通称?」



「我会解释的。不过在这之前,你想不想加点?虽然我因为年纪到了得克制,像你这种刚成年的世代就不同了,应该会想大吃特吃不是吗?你还吃得下对吧,真的不用再加点了吗?」



无论是他不放弃诱惑我,还是被我挑衅成这样还能保持平静的态度,一切都太惊悚了。



认为对方默不吭声就是胆小的弱者,并为了夸示自己多强悍而大放厥词的家伙,才是真正弱小的败家犬。



会叫的狗就有理由击毙它。



然而,没有必要吼叫的狗真的很可怕。



「……其实理由不只是年纪啦。不过狼吞虎咽总让我觉得后果会很可怕。」



「意思就是不多贪求吗?你似乎经历过不少事啊。」



他会怎么看待我这句话?我已明白这家伙脑筋动得又快又危险,但看来他无疑是个强敌。



自信、傲慢与礼貌混在一体,真的糟透了,岂不是最难搞的那一型吗?



「我认为你的想像是正确的。自己该拿的份就要赶快拿回来。」



「难怪不管去到哪都不变啊。」



略显落寞的鲍金将手上拿著的汉堡小心放回托盘上。要怎么吃随他高兴,就算就这样放著不管也没差……不过这男人对于汉堡的偏执到底是为什么?



即使是在日本,也至少保留了自己决定吃饭速度的权利。虽然说在身为公共财产的大众食堂内吃得慢吞吞占了位置太久,会被以「反社会侵占罪」起诉就是了。



当真很难能在不受任其他人监视,不被催促的环境中吃饭。我清楚那群垃圾公共秩序警察不在伦敦这边,但老实说……我到了此时此刻,仍担心那群最爱扯人后腿的公务机关人员会不会突然从哪冒出来。



「一旦去到宇宙,无论在好或坏的方面,相信你都会改观——说是这么说,现在稍微慢慢来也不坏。」



虽然他本人应该认为自己说了番别具深意的话,单手抓著的番茄酱瓶却坏了他形象。



「至少再吃点炸薯条如何?就是你正吃在嘴里的东西。就算只是把马铃薯拿去炸,里头却大有学问喔。」



「这让我不禁想起合成食物耶。」



「毕竟都是淀粉做的啊。不过呢,把麦当劳的炸薯条沾上大量地球的番茄酱吃进口中这件事,在宇宙工作者间可是很受欢迎喔。」



「反正你吃了就知道。」他边说边把沾满番茄酱的炸薯条送进口中的模样……实在很像小孩子。



假如这些都是他演出来的,我只能佩服原来狼披上羊皮竟能装得这么像。



「你说得倒是满腔热血呢。」



「等你上了宇宙就会同意我这番话啦。这股随随便便的咸味,地球才尝得到呢。」



「难道去到宇宙就不一样?」



「是啊,可差多了呢。届时你将体会到什么叫做『大满足』喔。」



鲍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同时话中甚至难得流露出明显情绪。听起来或许很蠢没错,但他是认真的。



我实在无法理解。



「一旦搭上商联的船,即便你不愿意都会理解。对人类而言,麦当劳才是商联势力圈中最高档的速食。假如有人不爱上它,很抱歉,我大概和那个人当不成朋友呢。」



「抱歉打断你的高谈阔论,但我已经吃得够多了,也不想对你的喜好说三道四,可以请你开始谈工作的事吗?」



「工作?唉,没办法呢。」



鲍金假惺惺地缩回正往薯条伸去的手,并直接往放在桌上的一堆白纸团中抓去,随意抓起数张用来擦手。



我是已经料到了,但在这里,什么东西果然都是用过即丢。



「既然如此,就来说明正式契约吧。不过不好意思,在开始这道手续前,我必须执行一件法律要求的仪式。」



「嗯……是哪一个呢……」鲍金边喃喃自语,边伸向他的公事包。



出现在麦当劳擦得亮晶晶的桌面上的,是个厚厚的文件夹和看上去十分坚固的平板电脑。



「啊,就是这个。读一下这些来证明我的身分多少算是种义务,麻烦你稍微忍忍吧。」



拿起取出的文件,鲍金开口宣读:



「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经受理并施行业务之联合国・总督府专员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认证,受特殊宇宙保安产业管辖,具泛人类负责官认证资格之本人瓦萨・鲍金将开始解说业务。」



「蛤?」



从翻译机中传出的单字简直跟咒语没两样。



到刚才为止他说的那些只算是话中有深意,但现在这段话真的完全让我无法理解意思。



「这是要正式接受商联雇用前的一种形式。你就当成是我这可怜的招募人员不得不遵守的规定,帮我一把吧。」



「看来公务无论去到哪都一样呢。」



这一解释让我很能理解。看样子,伟大的宇宙商联政府也和我慈悲为怀的日本政府差不到哪去。



「伊保津明先生,根据官方手续,请你出声承认我的资格,我将以机器进行录音。」



「……所以是要我怎办?」



「请你照著这张纸的内容念出来。上头写的应该是日文没错。」



我接过来的文件确实是以日文书写。要说问题何在的话,大概就是这些字句和刚才鲍金说出的话一样莫名其妙。



根本一头雾水。



「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这啥鬼啊?」



「公家机关的文法和方言喔。」



要我在看不懂的文件上签名?开什么玩笑,当我傻了啊?只有想自杀的家伙才会这么做好吗?



「虽然特色强烈到会让你看得很吃力,就麻烦你配合我的指示做啦。」



「不行,你得对我好好说明。」



想利用我没差,我也会利用对手。可是我不想被以自己无法接受的方法利用,因此我要听他说完再做出决定。



我知道他们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也晓得对方肯定对我的反应觉得麻烦,流露厌恶神色。不过,这是我不可退让的底线。



我发誓过绝不对自己不明白的事随便签名,绝不。



「说明?我是无所谓啦,但要说明什么?」



「这些内容的意思。」



好啦,他会怎么出招?



会不情不愿?



或打马虎眼?



……到底选哪一招?



「好久没人要求我说明契约了呢。我很乐意为你详加说明。」



「嗄?」



「你这样我很难回应呢,不是你要求的吗?我要从哪部分开始说明呢?」



本来做好得处理麻烦的心理准备,结果一听整个人愣住了,傻儍注视著鲍金的表情。原本我以为他会面有难色,没想到竟一口答应下来。



他当真?



「那么先解释这句『依泛星系通商联合航路守卫保全委员会指定,行星原生知性物种管辖局选定』是怎样?」



「简单来说,就是商联眼中地球上的联合国喔。然后下一句代表宇宙人承认这个名叫联合国・总督府专员事务所联合认可机构的组织为『公家许可证发行组织』。」



让我最惊讶的,莫过于鲍金竟真的按照宣言流畅且详细地说明。



「那特殊宇宙保安产业呢?」



「就是你现在打算应徵的类佣兵集团正式的法律分类,职业工作内容则为轨道登陆步兵。地球上对此有更五花八门的辱骂称呼,在公文上的表现就很无趣了对吧?」



他大概是特地说得很细,至少是能让我听得懂的老实回答。真要说的话,感觉说谎的气息并不浓。尽管一口咬定他没说谎太过危险……不过目前这家伙真的不怎么可疑。



代表他若不是非常卓越的诈欺犯,就是打著某种算盘才据实以告。但或许他两种都符合吧?



「具泛人类负责官认证资格呢?我想这指的是你吧,鲍金先生?」



「没错,就是刚才我那被称为厨师的正式职称。本人瓦萨・鲍金是邪恶商联的爪牙,专门将地球人卖去宇宙当佣兵喔。」



……意思就是在支配地球的伟大宇宙人手下,担任佣兵招募官。



「好啦,Mr.明,请问你同意听我说明吗?」



「我同意。」



毕竟没有其它选择,为了让他接著说下去,我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Mr.明,在开始说明之前,我可以问个和你有关的简单问题吗?管辖日本地区的自治政府中自称公共社福机构的团体给了我一份『精神鉴定报告』的奇怪文件。让我跟你确认一下这玩意。」



我差点忍不住一拳往鲍金脸上揍去。要是对象不是他的话,或许我已经出手了。



「……你是要我说啥?这可不是愉快的话题喔。」



鲍金把我带出了那令人作呕的收容所。即使我当初会答应这个可疑男人的邀约是因为没其它路可走,但的确多亏他,我才能从泥泞最深处爬出来。



无论鲍金个性如何,又在打什么歪脑筋,结果目前情况都逐渐好转。结果!结果才是一切!



就算听到他说没礼貌的话也能忍住不去揍他,理由就在这里。



但是……但是呢!就算心存感激,凡事都得有个限度。被人翻出不愉快的往事能轻易善罢干休吗?一般而言根本办不到吧?



「我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啦。不如说,其实我对你的这部分没什么兴趣呢。」



「那你是要我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张纸……能否让我听听你的自我主张呢?不管怎样都好,我务必想听听你的意见。」



「蛤?」



我忍不住出声回问。过去无论是谁,都曾为了加诸罪名在我身上而提出质问,但这可是我第一次被人问意见呢。



「你难道是打算做心理谘商吗?」



「不,我毫无那方面的打算。毕竟我既不是精神科医师,也非精神医学方面的专家。心理谘商是交由商联政府内专属部门执行的工作。」



话说得轻松随意,不过暗地里鲍金的视线变得异常锐利。



这家伙是直到刚刚都还兴高采烈说著自己有多爱汉堡和炸薯条的男人?我实在无法联想他们是同一人。鲍金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正如此充满戏剧性。



「来,让我听听答案吧。」



整个人豹变,甚至以蕴含凶狠之意的眼神盯著我。面对这股想窥探究竟的视线,岂不是让我难以静下来吗!



「你觉得自己为什么遭到隔离?」



寻求答案的声音。



既非指责,也非轻视,只是个单纯的问题。正因为如此,才会甚至激发不安。这个男人究竟为何追求著这种事?



他是我无法理解的未知,没办法按照过往经验判断该如何是好。同时,我也不小心将平时在心中想的事说溜嘴了。



「大概是因为我是正常的吧。」



「……因为你是正常的?真有意思,能否请你接著说下去呢?」



稍微瞄去。



鲍金观察我的视线开始浮现出怪异光泽。



「无论哪个家伙都只会逃进自己的世界里。自尊比富士山还高,实际上却是最底层的存在,所以才选择不正眼直视不如意的事实。」



提供我基因的人似乎也是这样。